第三十六章 兵出辽河（四）
把刘春霖跟十几个护卫一股脑的‘推销’出去后，玉帅的心情大好，连与林子岳对饮几杯，又把话题转向了较轻松的史家掌故，间或还品评一下近代人物。林子岳在后世时一大喜好就是网上收罗这些杂史秘闻了，又尽栋着玉帅爱听的说，两下里倒也投契，谈到得趣时，两人还抚掌而笑，有那么点之忘年之交的意思。
“大帅！门外有人送来请柬，说是请您跟林将军同到东兴楼赴晚宴！”一个什锦园的仆人走到凉亭边上通秉道。承前清贵人的豪奢遗风，抗战前的北平上流社会请人吃晚饭，多是定八、九点左右，通常会吃到午夜时分，就是尽夜之欢也不稀罕。这会还不到七点半了，这时请人赴宴，虽有点仓促，却并不太失礼！
“哦！”玉帅接到一看，便指着请柬那一长排人名冷笑着嘲讽道：“这上面这些人，要是放在十年前，都够组成三个内阁的。也亏得他们了，老都老了，鼻子还这么灵，你才进了我这宅子多久啊！。子岳！人家请你是实，请我是虚。我就不去给人添堵了。你先去吧！明早我就让春霖他们到你帐下听用！”
“那晚辈就先告辞，离平之时定当到府上辞行！”言罢，林子岳就在玉帅的目送下，走出了花园。
北平东安门大街路北，东兴楼。
老北平有所谓的八大饭庄。在那个时代，饭庄一词可是有所专指的，地方宽敞、装修豪华尚在其次，还得设有象样的戏楼，以供客人在餐间娱乐之用。
在这八大饭庄里，一九零二年开业的东兴楼排名第一。东兴楼虽沾了一个楼字，实则为三进带两个跨院的平房。这是恪于其地与紫禁城相近，怕犯了窥视大内的禁忌。
晚清时，东兴楼是清廷的大官僚上下朝时歇脚休息、吃点心用餐的所在，民国后，凡军阀政客请客也多是在东兴楼。
“末代皇帝”溥仪大婚时的餐饮事务是由东兴楼办理，“九、一八”事变后“国际联盟”派来以英国人李顿爵士为首来华“调查”团在北平逗留期的伙食也是由东兴楼负责。当时，有许多外国人来北平，身上都带着东兴楼门脸的照片，到了地方对证以后，才进去吃饭，就怕上假字号的当。东兴楼的规矩也特严。若是客人嫌上菜太慢，大可用牙箸敲击盘碗，这就表示你要掀桌子了，柜上一经听到，就会立刻有人出面赔不是，而且那位当值的跑堂就要卷铺盖了。是真个的卷铺卷，会有人把门帘高高掀起，让你亲见那个跑堂打着铺盖卷从你门前急驰而过。仅此一项，便可想见东兴楼的服务是怎样的周到细详了！
今晚的东兴楼比往日更为热闹几分！要知道，拥有多名前清梨园供奉的“富连成”戏班红透九城，架子也不小，是不从到饭庄里来唱堂会的，今天却在东兴楼破了这个惯例。你想想今个做东得是什么人物！
大！当然大！小半个北平的名流富商联合做东，这气派又小得到哪去！
而他们要请的贵客，自然是眼下他们有求于的林子岳了。
从表面上看，坐在首席上首的林子岳跟主人们相谈甚欢，俨然是左右逢源，可他心里却在不停的骂娘，背上也早被汗水浸透了。这众星捧月的滋味可不是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尤其是当这‘星星’那一颗都比‘月亮’要大的时候，就更是一种折磨了。而名流富商们就是要用摆出群起而攻之的架势，给林子岳一个下马威，让这个抗日英雄、军中新贵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潜势力有多雄浑，影响力有多庞大。
幸好？大庭广众下，主人们碍着身份都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林子岳胡搅蛮缠外加装聋作哑的，也就应付下来了。当然，这只是开胃菜，重头还在后头了。等林子岳回居处，这些刚跟他混了个脸熟的朋友们，就该单个找他‘闲聊’了。这闲聊的内容嘛？可就有点俗气了，无非是威胁利诱、讨价还价呗！这次‘清河’扣下的违禁货物的发卖权是归了少帅行营了，可非违禁货物什么时候能结束查检发还货主，还是林子岳的一句话的事。且事发至今也不过几十个小时，违禁货物的具体数量尚未来得及清点，少帅行营所掌握的不过有多少多少船，监守者想在其间动动手脚，实是再容易不过了。当然，这也得有林子岳的首肯才成。一句话，这回林子岳想不赚盘满钵满都不成喽！
台上正锣鼓喧天了，林子岳副官从外面走了起来，对林子岳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林子岳眉头一皱，给坐在首席那几位早弃政从商的前国务总理、前总长道了一声少陪，便离席而去。
东兴楼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后面是非达官贵人不敢问津的饭庄，前面是升斗小民也能光顾的专卖随点随做应时小菜的饭馆。
林子岳走进饭馆时，贺仲年正点菜了：“烤馒头片、干烧鳜鱼。”
“加一个葱爆海参！”还隔得老远了，林子岳就喊上了。
贺仲年抬眼看了看林子岳，才示意那跑堂照做。
林子岳先前那一呼，只是为了拉近一下，他与贺仲年日益疏远的关系，可座下后却迟迟开不了口。这也难怪，他叫人急召在陆军医院‘养病’的贺仲年来，其目的就是想动员贺仲年把旅长的位置让给刘春霖，转任暂二十三师的副师长，这本就是不大好措词的事。当然，这是升贺仲年的官，是确定了贺仲年在这个以林子岳为首的小团体里二把手的地位。可按军队里习惯而言，这也是标准的明升暗降，说重了林子岳这一手，很有卸磨杀驴之嫌！
更何况林子岳自己都不能否认，在这桩人手任免上他是有私心的。别看姜大海的玩枪操炮的时候，贺仲年还是娃娃，可从军以来，一介书生贺仲年却靠着自己超强的适应力、少年当家的贫寒子弟独有刻苦成长得很快，行军打仗都有板有眼，在他那一旅的官兵中间也树立了相当威信。从长远上看，贺仲年远要比姜大海要有潜力。时代在进步，知识、智谋战胜蛮勇是一种必然！可贺仲年身上那种任血雨腥风、世态炎凉怎么磨都没办法抹去的学生式的激进、固执，却足以抵消他的所有优点。
事实上，从贺仲年称病不愿去昌平的那一天起，林子岳就有了暂时解除贺仲年的兵权把他先架空挂起，再以观后效的**头，却又苦于手头无人可替，一时不好着手，保定军校的优等生刘春霖在这时从天而降，对林子岳无疑是雪中送炭了，也加快了这事的进程。
这个时候的林子岳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思维方式愈来愈军阀化了，他忌讳的其实是贺仲年有政治头脑、会独立思考，又有相应的胆略，更会为了心中的理想去拼搏。而年来的经历让林子岳坚信，为了暂二十三师能生存下去，暂二十三师只能有一个大脑、一个中枢，那就是他自己，处境愈危险、愈艰难时愈该如此！更麻烦的是，最起码在现在看来，贺仲年的理想与林子岳的理想是有冲突的！
憋了半天林子岳才憋出了一句：“里面可热闹了，好多从前的风云人物都在，你要不进去见识也太可惜了？”这是纯粹的废话，相处的时日也不短了，彼此亲密合作过，贺仲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纸醉金迷的无聊，他又岂会不知。这话一出口，林子岳就在心里暗骂自己怯懦，可很快贺仲年的反应又让他为自己而怯懦而庆幸不已了。
“我不想在军队里干了！你给我发遣散费吧！”贺仲年的话里透着的‘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