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小鬼见她一副温柔可欺的模样,大着胆子贴了上来,他母亲在另一边的院子喊着他。
「咿……」小鬼指着他,咿咿呀呀流着口水。
红叶的嫂子跑过来,看见了这一幕,不禁失笑道:「不是姨,是姑姑,姑——姑!」
小鬼噘起嘴,「呜呜……」
红叶看着侄子稚嫩可爱的模样,心头一动。
她突然明白了,在过去,为了自己的良心,她是拿什么在赌!
这孩子很可能根本无法出世!
你知道吗?一生能够问心无愧,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都是拥有很大的福气。
她太年轻了,她的年轻与毫无罜碍,就是她的福气。祖父与父亲只敢把身为医者的最后良心赌在她身上,他们跟她不同,他们害怕未出世的孙子来不及到这世上,他们害怕妻小受累。
但即便害怕,却还是不死心,不是吗?他们知道她做了什么,默默忍了下来,与她一起担下了风险。
可是他们的担心与害怕,却被她自命清高地痛恨着,痛恨这些其实没有福气的人。
如果,她根本没能配出小皇帝的解药,她不是能力高于常人,她救不了小皇帝,那么她其实和祖父与父亲没有两样。这世间多的是没有超人的能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他们连为自己的良心挣一口气的余地都没有。
人活着,越老越胆小,顾忌越来越多,无可奈何的憾事却从来不曾缺席。人生走到尽头,真能问心无愧,俯仰无愧于天地,那真是很大很大的福气……
她侥幸拥有初生之犊的勇气、拥有药学天分能救小皇帝的福气。兰苏容没告诉她,没有福气的人如何,但她明白,兰苏容是希望她知道,拥有福气的人,也许该给那些没有福气的人一点怜悯,而非痛恨。
红叶抱住小侄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红叶的大哥并没有进到尚药局成为太医,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意思,红叶如今完全能理解他们的苦衷。
因为心里的愧疚,红叶把皇后赏赐给她的田产财帛全都拿了出来,一家人显然相当高兴,她祖父却没说什么。
其实过去,祖父身为五品官,大哥的医术在京城也享有极佳的声望,那时他们住的可是三进的四合院,后来还另外辟了地做医所,不像现在得在镇上租间铺子,生活过得相当优渥。
「红叶,你就收着吧,看是要当嫁妆或如何。」大哥笑道,「我觉得现在日子不错,刚来的那一年意志消沉,觉得自己在京里经营多年的声望和心血毁于一旦,后来仔细想想,那时哪有如今的心安理得?每天起得早,睡得香。」他虽然没进宫,可每天也是担惊受怕的,深怕父亲和祖父在宫里会不会惹怒了朱长义,惹得一家受累。
母亲本来盘算着,这些田产财帛能为家里添些什么,听了这话,想了想,忍不住道:「也好,有了这些,你就不愁嫁不出去。前些日子镇上的黄媒婆听说你要回来,替几个要续弦的男人来打听……」
一家人陷入沉默。母亲言下之意,是红叶如今的「高龄」也只能做人家的续弦。但红叶却明白母亲是因为发现她颈子上的黄金颈圈——她的家人一直以为她这些年在宫里担任女官,辅佐皇后,如今年纪到了才离宫。待在皇后身边的女官,身上戴着个黄金颈圈,始终有些不寻常啊!凭着女人的直觉,母亲似是知道了些什么,却不点破。
和她谎称自己是孤儿不同,她的家人始终没对外隐瞒他们家还有个女孩。皇后的女卫提早差人梢了讯息过来,通知红叶归来的日子,这才让镇上的好事者都知道了。
「我认为,红叶年纪是大了点,但嫁人做正妻也不为过,毕竟她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若是做续弦,岂不是对皇后娘娘不敬?老百姓几时能和皇家攀上关系了?」大哥道。
母亲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祖父开口道:「行了,红叶的婚事,她自己决定,她想嫁就嫁,她若不想嫁,谁都不许多说一个字。」
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没人敢再多说什么,红叶却知道母亲后来在厨房对着嫂嫂叨念:「哪有女人不想嫁的?真是……」
傍晚,红叶来到晒药的院子,主动走到蹲在地上弯腰拣药的祖父身边帮着拣药。
「……爷爷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老人家停下手上的动作,对她终于开口喊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些动容。
祖孙俩沉默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红叶,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爷爷知道,将凌家最后的尊严赌在你身上,是我的无能,是我懦弱……」
红叶想开口安慰他,话却梗在喉头。
「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是……你仍是让我和你父亲感到相当骄傲,真的!」
红叶看向祖父,有些欷吁地道:「我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什么血脉牵挂,是个瞎眼的傻瓜。」到最后,她对小皇帝的死,不也无能为力吗?
「你尽力了。我宁愿凌家有一个人选择做对的事,那么我们便无愧于列祖列宗,你做得很好。」
若是她失败了呢?若是她没有配出解药,若是东窗事发呢?
自东方逐风离开她身边后,她经常被恶梦惊醒,这才终于想起,自她住进东园,五爷从不曾有一日丢下她一人独眠。
原来是因为有他,恶贯满盈的她才能睡得安稳。
她总是梦见那些她听命于朱长义,被她下手杀害的人来找她索命。
最近这几日,她的恶梦回到过去,她没有配出小皇帝的解药,小皇帝反而被她毒死了!她赌输了,东窗事发,凌家满门抄斩,来不及出生的小侄子在阴曹地府哭泣……
「别想太多了。」似是知道孙女心里的纠结,祖父道,「事情都过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只有给了我们重生机会的兆国。」
是啊。红叶看着炊烟袅袅的厨房,这一切的平淡与心安理得,多么不容易!
红叶家人在朝阳镇开了家医所,平日看诊的主要是她哥哥,偶尔她父亲也会过去看看。原本她大哥意志消沉,认为在这小镇上看诊,这辈子恐怕不会有什么出息。实在怪不了她哥一开始会有这种想法,过去在京城,家里出了两代太医,大哥看诊的对象都是些富商名流,一般老百姓要给他看诊,还不见得排得到队呢!从达官贵人争相交往的名医,沦落到偏远的小镇当个默默无闻的闾阎医人,落差之大,自然难以适应。
可是医术好,自然声名远播,如今也有邻近大城的人大老远来找她大哥看病。
红叶休息了几日之后,也开始到医所里帮忙。
虽然那日在全家人面前没开口,可红叶早就打算这辈子不会嫁人。
她不知道是否因为骨子里,自己仍然相信烈女不事二夫那套,但至少她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她不愿再起任何波澜,只想平静地度过下半生。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也许会引来某些男人的兴趣,加上人们仍是信任男大夫,于是她在医所里另辟的小房间里看妇女病。刚开始没多少病人,因为妇人若有妇女方面的疾病,往往羞于开口,可是借着她大哥将女病人转给她看诊,林家医所有个女大夫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当然,她也替那名黄媒婆看过诊了。从那天之后,她出入就只能跟着兄长,并且覆上面纱,却还是阻挡不了登徒子,甚至还有些急于为儿子求良缘的妇人到医所里来给她看诊,却故意问些毫不相干的问题,真是可怕的媒人嘴!
她或许年纪大了些,可出身宫廷,又是皇后身边的人,连县令夫人都特地来给她看病,还真是应了兄长的话,不少对仕途有野心的地方士绅对她兴趣更大。
这日,她和兄长受邀到邻近的大城,替城守和他母亲看诊,兄妹俩雇了辆牛车上路。
「哥,你有没有考虑买头牛来拉车?」看他对租牛车贵了几个碎银子纠结了半天,红叶忍不住好笑问道。
「咱们家也不太用得到,做什么特地养头牛?也没地方养啊。」只是想到以前那点碎银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真是太奢侈了啊!
这时他们后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子驶过他们时,传来一声声口哨声,「这不是咱们朝阳镇大名鼎鼎的女大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