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述师之佳音何期
我出身官宦世家,自小便有一个宏图之志在心底扎根——入仕为官,造福百姓。肃清腐党,光耀门楣
这个宏图之志一直伴随我十六年之久,在那段日子里,我兢兢业业攻读各类治世书籍,就连素来严格的父亲也称赞我的才能。
同年,我不费吹灰之力考上秀才。两年后,我辞别父兄远走他乡,只为增长见闻,学以致用。
那段日子里,我走遍山山水水,方知大唐并非如记载上的那般博大富庶。纵然很多州城确是繁华,但能得享富丽之人却寥寥无几。我深知,官宦大户之光鲜并非是真的富饶安泰,百姓能够衣食无忧才是大唐幸事。
每走过一处,我便会帮助有缘遇见的苦难百姓。虽出门时钱财充裕,如此下来,不过短短数月便已捉襟见肘。
我已然到了自立门户之年,自是不愿再想家中伸手。因而,此后我再到一个地方,便是寻好闹市支个摊位卖画。由于我本性嗜画,再加上又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夫,只要留上两三日,除却头天的冷清,其后生意皆说得过去。
身为外乡人,兼之营生红火,难免招些地头蛇的记恨。几乎每到一处都要碰上收保护费的恶霸,我也从初时的慌乱,到后来的驾轻就熟。
我用两载时光踏遍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在那些岁月里,我尝尽了世态炎凉,见惯了人生百态。
回到吴县,再见着从前的人事,我不复从前稚嫩,皆能从容以待。在家中闲置数月后,我收到兄长的书信赶赴长安。
在那个衣香鬓影、浮华翩跹的繁盛之城中,我看尽了达贵的荒诞不羁、清流的兢兢业业。兄长于宦海中沉浮起落,便是在我面前,也极少见他眉头舒展的模样,再也不复儿时那般温文爱笑。
后来,我爱上了一名世家贵女,在我百般努力之下,她父亲终于答应只要我能高中状元,便同意我们在一起。
再后来,我阴差阳错的名落孙山,她却被送进了皇宫。我为此心伤许久,却无意中从兄长口中得知,她早已是皇太后默许的秀女人选。前些日子,一名与兄长交好的达贵子弟喝得酩酊大醉,同他说着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而那达贵子弟心中念念不忘之人,却是同我一般无二。
那一刻,我方才晓得自己究竟多可笑,自负看透世间百态,却这么轻易便落入一场笼络人脉的阴谋中。
数月后,兄长委任江西观察使,我毫不犹豫地随行前往洪州。
对于兄长来说,洪州是个不愿被提及的伤心地,却不得不日日相对。加之江西错综复杂的脉络,白日为政务恪尽职守的兄长,便用夜间的放诞来舒缓心中抑郁。
初时,我并不赞同他的行径,日子久了倒也觉着,纵然风月之地大抵如是,却也比那寂寥浮生多了几分情趣。我虽不沉溺此道,却也并不厌烦那些女子使劲解数的讨好。我如同看着一场又一场或相似或异同的好戏,在风月场中栖身,却总能片叶不沾。
后来,一名出身京兆万年的文士投入了兄长麾下,他姓杜名牧字牧之。不久后,兄长令他担任团练巡官一职。
那人看似文质彬彬,却也是个精于玩乐的,久而久之,兄长再出行便会带上他。打那儿以后,我们三人变成了洪州颇具名气的“风尘三客”。
兄长已有家事,而我素来待人冷漠,倒是那杜牧颇得美名。只因他惯常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遇人先笑三分,由此受尽洪州女子的爱慕,回回出门皆难免被手绢、香果之类的东西砸中。
每每这般情景,兄长便退居一旁看热闹,我则是不厌其烦,冷着脸喝退那些女子。不久后,我便落了个“冷面郎君”的称号,为知情百姓所盛传。
文宗大和三年,日子仍旧如流水般平静中带着那么点儿小水花。这一年里,最轰动的风月之事,莫过于悦泠坊中的高阁重启。
我们三人皆尽收到悦泠坊张妈妈的亲笔邀请函,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谁也没想到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欢宴会成为我们不死不休的劫。
高阁中,年方十三岁的她惊艳了整个洪州。但真正令我难以平静的却并非那场足以盛名大唐的歌舞,而是她回复给我的寥寥书信,那端庄秀致地鸟虫篆似被钉入了我的心上,令我久久难忘。
那晚,倾尽才华的达贵文人皆未能入她眼,反倒是我阴错阳差的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后来的欢宴中,我一反常态回回出席,她的态度却是讳莫如深。
真正的转变,是在她离开洪州数同牧之一起回转那日起。我百般打探,却始终没能弄清楚为何他们会走在一起,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异样的情绪袭遍我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曾经的情伤,让我痛恨那些暧昧不明的女子。她看向牧之的眼中已然是掩不住柔情,却日复一日的邀兄长与我抚琴品茗。
每每见着她,我纵是痛并快乐着,在她看向我的眸子里,寻不到我所期望的半点儿柔情。自那时起,看她痛苦见她伤心,我便有种与她血肉相连的畅快。
在一次被砸场子后,兄长将她接回府中,入编了官籍。那时我正寄居在兄长府中,见她疲于应对诸多事宜,便屡屡出言讽刺,实则暗中提点。
那段日子里,她对牧之冰冷地态度曾令我畅快一时。然而我曾经所痛恨的暧昧不明,却从她身上皆尽散去,也正是因为如此,方令我越发痛不欲生。
瞧着她与牧之日渐亲密,有回甚至瞧见他们与湖畔相拥。那时,我便想剖开自己的胸膛看看,为何这颗心比当初在长安知晓那贵女只是在利用我时,还要疼上千百倍。
我开始不断制造机遇出现在她面前,却在见着她冰冷地神色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话语去伤害她。
我曾不止一次后悔自己的冲动,却又像是掉入了挣不脱的梦魇里,恶性循环。
后来她跟前儿的丫鬟犯了错,嫂嫂决定将那丫鬟发卖。她因求情而被嫂嫂罚跪,牧之急得鞍前马后,我不惜做了恶人,却又忍不住背后替她周旋。打哪儿以后,她与牧之的关系更是一日千里,而真正在那件事情上出了大力的我却被抛置一旁。
在郁郁中,我终是病倒了,她随兄长一同来探望。我留她相谈,“好好,你可曾怪我?”
当时,她怪异地目光令我至今难忘,似是不明白我话中所指。
“那时,对兰月见死不救,你可曾怪我?”
她面容冷清,仿似不过是听得最寻常的问候,“郎君说笑了。你我二人本无恩怨,何来怨怪之说?”
自那时起,我方才知道,原来我与她之间在她眼中不过点头交情。
关于她二人的传闻,频频入耳。忍无可忍之下,我终决定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因此我找到了牧之,请他约她出来一叙。
“好好,其中我心里真的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可是到了如今,我却又不晓得要怎样告诉你。”
我凑到她耳边,说了近些年来最心底的话——“好好,自打认识你的那天起,我便发了疯一般的倾慕你。”
迎上她惊诧地目光,我却是仰头大笑:是啊!有谁能相信自己会被一个日日恶言相向之人倾慕?
我轻轻拥着她的双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张好好,倘若我沈述师这一生只能掏心掏肺的说一次心里话。那么,也就是今日了。”
她欲言又止,我却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我要说的话和盘托出,“我沈述师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你对牧之的感情,我已然知晓。今日我所说的一切,你不必放在心中,是我想与从前挥别方才请牧之约你前来,你不要怪他。”
“好好,自打高阁中你那封回信起,我便对你年年难忘。只是羞于启齿,方才有了之后的种种。你的脾性,我还是了解的,或许此后你我再不会有交际。但今日你能耐心听我将这一切说完,我便始终是开怀的。”
我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压低声音道,“不要动,便将此刻光景予我可好?我不会让你为难,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洪州,自此你我再不会相见。”
瞧着她抬起的双臂缓缓垂落,这一刻,我是由衷的开心。即便我从未能入得她的心,至少她对这场表白并非无动于衷。
其后的很多年里,我经常在想,如果那时能各自相安的将一切停驻在那刻。是不是对所有人都会好上许多?
我不晓得这件事怎就阴差阳错的落入兄长耳中,待我次日正要辞行时,竟听闻了兄长待我提亲之事。我想要前去阻止,然而,此事却已传遍整个洪州。
如此一来,这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抛开她的声名不说,便是牧之不在意这些。可兄长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他终究是统领一方的观察使,如此朝令夕改岂非惹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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