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章 恨若渴，忆茫茫（二十二）
之前一病，我身体总是有些虚弱，去往镜中世界的咒语又耗费太多精力。若只是我一人还好说，带上贺连齐已是吃力。如今楚尧竟也要一起跟去，实在不知道能否成功。
可看他心意已决的模样，再回想方才那些弓箭手，考虑良久，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在客栈前庭找了块空地，祭出青玉命盘，默念曾经念过许多遍的咒语。然咒语才过半，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感自心口涌出来，向四肢百骸蔓延。喉头泛上腥甜，我再也念不下去，止不住一阵咳嗽。贺连齐伸手扶住我，眸中显出担心神色，一旁的楚尧目光沉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犹豫道：“姑娘……”
我握紧玉盘，直到能顺畅呼吸，才摆摆手道，“不要紧。”顿了顿，“只是方才施法没有成功，只能等明日再试。”
楚尧看着我，面色凝重，“姑娘说十四公主身处险境，不知可否在想想办法。”
我摇头道：“我已经想过办法了。”
玉盘三月开启一次，不论失败还是成功，只能再等三月。若情况危急，须得即刻动身，只能以施术者的血为引，才能再次开启玉盘。
第二日月夜，我再次吟唱咒语，古老颂歌自天际响起，周围景物不断变换，再次落脚之处，是座百丈高的山崖。崖下江水滚滚，荡起白色水雾，迷蒙如在梦中。
距上一次在回生镜中看到方芜已隔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唯有看清之后如何，才能得知她的方位。
回生镜闪过无数画面，不似从前能得知事情始末，只有记忆破碎的片段，像元宵节热闹集市上挂着的走马灯。我知道那是她的生命迹象虚弱所致，可必须一幕一幕看下去。
画舫上的那一日，离青说方芜不是方国的公主。本以为会有什么反转后续，却没有下文。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夜中，画舫上现出许多黑衣人，照打扮来看，多半是刺客。
一个是方国不受宠的公主，一个是戴罪之身的琴师，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个人对刺客而言更有吸引力。可当看清带头的人时，我大约已经猜到后续结果。
方晗见到方芜时明显一愣，似是不可置信，看向一旁的离青又再次看向她，“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方芜的目光自黑衣人身上扫过，神色终于一分一分冷下去，答非所问道：“这副打扮……似乎不是方国人。姐姐，你可知暗通敌国，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她大笑一声，“要真算起来，你也是在九族之列，是否当诛？阿梧。你说的没错，我很恨你，恨你那出身低贱的娘一句谎话，就逼得我母妃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你知道父王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因为他后悔，觉得对不起我母妃。但人死不能复生，只好想尽办法补偿我。”顿了顿，声音难掩痛意：“可那是一条命，能用什么补偿？”
方芜凉凉看着她，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却恨她入骨：“你既知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杀了我，你的母妃能活过来么？”
乌云暗沉沉压下来，河风吹过，打湿方晗的衣角：“可我看不得你顺心。你总是那副样子，从小你被欺负了，都一声不吭。父王把你送上国寺，你也没有求他一句。”
她打断她，像是浑不在意，“就因为这些？”
方晗抬手指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琴师，风将衣袖扬起来，似一只翩跹的蝶，“你回宫的那一晚，是他同我做的一场戏。我知道你一向爱跟我抢，我看上的东西，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夺过来。后来鉴舞时要用他做乐师，是早就设计好的。之前我故意跟你争吵，也都是做戏。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好让他给你下毒。”
她容色淡淡：“我知道。”
“你知道？”她眸中乍现震惊神色，又转瞬即逝。一步一步踏在甲板上，走至离青身前，“你早告诉了她？那你知不知道，她接近你，只是想要得到你的琴，去救她的心上人？”
天地之间蓦地劈过一道惊雷，照进他蓦然抬起的眼，将每一个人的容色都照的透亮。
她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个人的彼此相遇，都带了一身的秘密。走到最后，终于因为这些秘密，而斩断早已设想好的后路。
四周在一瞬间变得死寂，方晗的声音轻飘飘响起，“你是不是以为，她爱上你了？”
刺客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包围，利刃出鞘，泛着森然寒意。他却仍在愣神，连方芜喊他的名字都全然没有反应。
刺客的武功着实平常，可奈何人数众多。方芜险险避开侧面劈开的刀，却没能躲开迎面直刺过来的剑。剑刃入肉发出钝响，她痛得闷哼一声。他这才突然惊醒，除过挡在她身前，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他本就不会武功，又怎能带着她躲过刺客招招毙命的突袭。权衡之下，最终跳到河中，此时正避在城郊的江边。
我在一处山涧找到他们，血迹被江水晕染划开，变成浅色的一圈。他将她抱在怀里，按在她腹上的手已经发白，却仍止不住指缝中的血。
心绪一时复杂至极，我见过太多的将死之人，几乎能立刻判断她大约活不成了。最终我脱下披风，走过去盖在她半湿的肩上，“我带你回去，宫里有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
她扯起嘴角，像是在笑：“沈潋，我不想再回大燕，让我留在这里罢。”
我没有说话。
“沈潋，记得我同你的交易。一定要救活他，让他活下去。我不会在黄泉路上等他，姐姐也不会。等百年后，他会一个人走过奈何桥，喝尽孟婆汤，永生永世都只有他一个人。”鲜血自唇角不断溢出，她望着苍茫天幕，眼神渐渐涣散，那是一双不会笑的眼，唯有在起舞时才会漾出万千华采。可如今，却再也不会睁开。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好，我答应你，一定会救他。”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仍在说着什么，“他骗了我，也骗了姐姐。他说他会来娶我，可最终还是跟姐姐在一起了。我恨他，恨他杀了姐姐，更恨他竟然不记得我。我日日夜夜都念着的事情，他却忘了。”
我自是知道她说的他是谁，那是大燕的杀手，武功卓绝。骗了她又杀了她最亲的姐姐。虽然不知她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难舍的过往，可她爱他，到死都爱他。
“姐姐，你走了之后，每天夜里我都很害怕。我怕你不会回来看我，可又怕你回来了会怨我，怨我没有替你报仇。姐……”
耳边响起滚滚雷声，始终抱她在怀的那个人把她拥的更紧，“阿梧，别怕，我陪着你。”
她却再没有说话。
他抹掉她颊边的水痕，唇碰了碰她光洁的额头，那是从没有过的亲密姿势。只是从今往后，再不能做了。
“你不是喜欢听我弹琴么？我弹给你听。”乐声响时，他仍将她抱在怀中，“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琴音化蝶。
原来以为只是方芜为了救他出来用的伎俩，却不想果真有无数白蝶自琴弦中幻化而出，热烈飞舞。这似乎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因为我清晰看见有血自他的唇角滴落在琴弦上，琴音却不停。
我愣了愣，想上前阻止，但又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曲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只得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河风呼啸而来，卷起阵阵水雾，像有一只巨大猛兽在搅动河水，可却与她隔着一道屏障。春风化蝶，在她身边不断起舞。他的声音带着决绝，“我不会让她带着他的记忆离开，那些让她难过的记忆，一分都不会让她留下。”
白蝶将她托在半空，他弃琴而起，阵阵余音不绝。他抱起她，跳下滔滔江水。
模糊声音逆风而来，响在滔滔江水里，顷刻化为乌有：“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抬起手，也只来得及抓住呼啸而过的一阵风。只能站在崖边，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山涧，久久沉默。
始终默不作声的楚尧忽然冲出来，似乎要跟着一同跳下去，被贺连齐一把拉了回来。
我道：“你是打算殉情？”
他神色复杂：“我要把公主带回去。”
我心知带不回方芜，我必是无法交差。毕竟除过我，还带着一位楚尧。也许不用回到大燕，在此处他就会第三次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可无论如何也该一试。这是方芜最后求我的事情。我看着他：“就算你跳下去不死，江水湍急，你也不可能找到她。”
他道：“无论生死，把公主独自一人留在此处终是不妥。”眼看就要再跳下去。
我伸臂拦住他，“生不能如愿，死后也不能如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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