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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一点点落尽,灯盏一处处亮起,宫府上下依然不停讨论着今日发生的事,正院内,却是一片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与往日不同,沉默里带着别样的振奋。
宝纹最是欣喜,姑爷说要来,她就相信他一定会来。就是小姐让她不要声张,所以她只能一个人高兴着。
只是夜越来越深了,姑爷怎么还不来呢?
宝纹翘首以盼着,姜珠却犹自镇定。宝纹说宫翎今晚会过来的时候,她有些惊讶,转瞬却又觉得理应如此。宫翎几番周全了她,说明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而她主动传去了书信,看似纡尊降贵,实则不过是顺水推了舟——宫翎帮了她,她也不介意暂且将两人的关系弄和缓些,毕竟看样子宫翎也没想对她怎么样,毕竟她以后还要在这宫府生活下去。
她不想在夫妻关系中处处算计,时时营利,不过现在,也未尝不可。
宫翎是戌时初刻到的正院。孟土在前面打着灯,一路走来,掀起了一阵波澜。及至走到正院门口,守门的丫鬟更是吓了一跳。海棠倒是早有所料,见着人也不意外,施了个礼就乖觉的折了回去替人开了门。
“夫人,大人来了。”她轻声道,然后福了福身,又让宫翎进去。
卧房内,宝瓶正在收拾茶盘,宝纹正在拨灯芯,见到宫翎进来,一个不知究竟惊诧不已,一个却是瞬间笑起。
姜珠坐于桌前,正在闲闲的看着书。听到声音,却是波澜不惊的抬起头。
也就几天未见,却好似隔了许久。还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长而挺拔,只是她在这屋子里住得久了,看见他站在这里,还真是觉得格格不入。
宫翎看着她,也只觉陌生。她就这么端然坐着,不见平常凌厉,不见原来柔媚,只是一派清淡,仿若与人无争,却又明明显显的带着坚若壁垒的疏离。
宫翎不由地想起那天在马车里,她问他——“宫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她看着他,双手攥紧,目光微红,是压制着的悲伤又心存期望着。可是现在,却像是把之前的一切舍弃,只剩下了一个泾渭分明。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他又如何不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就算一开始抵触满是敌意,到后来还一直不愿承认,她的心思,他还是看得明白。而她又是那么骄傲的人,他退避三舍,她一次挽留,却不会次次委曲求全。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作死。
宝瓶跟宝纹已经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了数盏灯火两个人。姜珠见他始终站着也不说话,放下书本倒是先开了口,“有什么话,坐下说吧。”说着,提起茶壶还倒了两杯茶。
一杯推到对面,一杯自己端起。
宫翎一副做错了事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宫翎闻言,也只觉自己失态,不由讪然一笑。只是应话走过去坐下的时候,却又将手中一直握着的一个小瓶放在了桌上,并道:“你的药该吃完了吧?”
姜珠一看,眼神一跳。瓶是白色小瓷瓶,与原来装清心丸的一样。今日宝纹回禀说清心丸只剩下了三颗,她想了想,也就随它去了。这药吃了确实好,时有的心悸确实没了,可是若是吃完了,那也就吃完了。
却没想到,宫翎这又拿了过来。
断不是宝纹说的缘故,宝纹说了他再让人去配,根本是来不及的,所以他是早就记下了时间然后又提前让人配好的?
所以,他其实一直挂念着?
姜珠心思有些浮动,宫翎这人的心思,当真是一点都看不透。
宫翎看着面前的瓶子,也是一阵叹然。当初王太医是给她两个瓷瓶,一共三个月的药,三个月吃完,就没事了,可是当时他却故意只给了一个,为的是留下一个见面的机会以供日后使用,谁知道今日竟然用在了这里。
前世今生他始终孑然一身,不曾沾染丝毫儿女情长,曾经他不屑一顾,现在想要了,却又觉得万分艰难。
可是终究是他自己选择的。
“姜珠,”半晌后,宫翎终于开了口,他说道,“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姜珠眉头一抬,等着他说下去。
宫翎转眼看他,目光难以琢磨,“我且问你,如果你知道我活不过三十,你会怎样?”
姜珠目光一颤,“你什么意思?”
宫翎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只淡淡笑道:“成亲那天晚上我去了宫里,知道了一件事后,知道自己可能只有十年寿命了。”
“宫里不是皇上出事么,还发生什么事?”怎么又会跟他的寿命有瓜葛?姜珠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
宫翎摇头,并没有回答。
“难道哪个御医看出你身患绝症了?”姜珠又问,可是一想又觉得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大夫是王太医,王太医又与宫翎相识,如果宫翎真有病,王太医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宫翎却还是没有回答。
姜珠见他有意隐瞒,只好放下,可是他只有十年寿命的话,她还能怎样?守寡?再改嫁?猛然想到什么,她抬头就看向宫翎,“所以你娶我进门又把我扔在一边,是为了什么?”
宫翎看着她,不说话。
姜珠深吸一口气,又道:“是知道自己会英年早逝,所以想要留我处子之身让我以后好再嫁人?”
宫翎轻轻点头,“对。”
姜珠看着他承认,一时怔住。她想过无数原因,可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可是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有新妇在旁,难道不该想着及时留下血脉骨肉吗?子孙后代,不就是这些男人想的吗?怎么他不为自己早逝而伤怀,不为没有骨肉而焦急,倒还反而先考虑她了?
“我不想拖累你。”宫翎却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又淡淡说道。
姜珠听着,心一下被抽空。
宫翎又道:“我宫翎自小一人,无亲无故,如今娶了你,你便是我唯一的牵绊。我死了无所谓,可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所以你还想着下休书么?”姜珠听完却是站起道,她冷笑着,眼神却有些颤动。
宫翎抿唇不语。
“宫翎你还真是个好人啊!”姜珠见他不说话,又道,“可你竟然打定了主意,今晚为什么还过来!”既然想要护她处子之身,那么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过来留人话柄!
宫翎目光微动。他不过就是想争取下,之前他拘泥其中未得清醒,可是后来却是想了明白,命定之数不过就是揣测,毕竟他改了王太医极其孙儿的命,他们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那就算皇上当真只有几年寿命了,那他如果避开,是否也能将命数更改?他只有十年寿命只是根据上辈子的揣测,那万一不是,万一他能长命百岁呢?
万一,姜珠知道了,却还愿意与他一起度过这十年,一起等着十年后的转变呢?
他有私心,所以他只是想试一下。
姜珠想到什么,却是又道:“还有,你到底是怎么知道你还有十年寿命的?你无病无灾好端端的,难道真有人能穿皮囊透血骨的看穿一个人的命数?宫翎,你别以为我是个女人就愚不可及,你要拿这些无凭无据的事来做你冷落我的借口,我宁愿相信你娶我只是因为羞辱和利用!”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眼眶也有些泛红。
宫翎看着她的目光,心似被刺了一下。有些事他并不想说,说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可是不说,又会怎样?
“姜珠,如果我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会怕么?”最后,他沉默许久,还是说道。
姜珠真是思绪繁杂,可是听到这句话时,她却猛然一震,她转过头看着他,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死过一次,在我二十七岁的时候,等我再醒来时,却又回到了我九岁的时候。我死了,又活了,死而复生……姜珠,你怕不怕?”说着,他抬起头,看向姜珠。
“哐啷——”姜珠后退,碰到了椅子。
烛火里,宫翎淡淡笑着,却仿若鬼魅阴森。
宫翎看着她眼中的惊惧,低头一笑。怎么可能不怕呢,当年他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重回到了小时候,也是惊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魂鬼之说自来可怖,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站在了面前。
可是他并不后悔。
姜珠手抓着椅背,后背滋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这种荒谬之极的事她不想相信,可是宫翎的神情却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死了,怎么还能活过来?他现在站在这里,到底是人?还是鬼?
宫翎却又道:“上辈子,皇上是显昌六年旧伤复发而死,这辈子,我为了避免他早逝,百般小心,原本以为这辈子他能避开这个劫数,谁知道成亲之夜他吐血不止,是避无可避。王太医有言,他最多不过十年寿命。而我,二十七岁死于非命,我怕人为不可改天命,还是旧事重演。”
他静静的坐在椅子里,身姿再不如原来端直,反而透着疲态,目中也满是沧桑。
上一辈子,他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臣贼子,可遭万世唾骂,这一辈子他幡然悔悟,不偏执,不怀恨,依然想要位极人臣,却只是想换一个现世安稳。
而如今,现世安稳只怕也是求而不得。
姜珠依然害怕着,惨白着脸,全身紧绷。他都怕他只要一动,她便仓皇逃开。
姜珠此时当真是惊心动魄惶惶不得安宁。她想走,而动不得,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想不信,脑子里却总是闪过些画面。
怪不得他能预料王太医孙儿的意外,怪不得他总是说永寿公主能称帝,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却无端老成并且登上如此地位,曾经她想过种种可能,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始终没有人再开口,等到最后,宫翎终于站起了身。
他看着陡然紧绷的姜珠,微微一笑,却又意兴阑珊,“姜珠,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于你,如果你还愿意留在这里,我许你一世荣华富贵,倘若我能一直活着,我与你一起共白头,如果我还是逃不开这劫,我的一切便全留给你;如果你不愿意留下……半年后,我会写下和离书,我不会损你半分名节,一应责任,我全部揽下。我也会给你足够的赔偿,今后婚嫁,全凭你意。”
“……”姜珠睁着眼睛,彻底怔住。
宫翎语毕,却是微微颔首,然后便转身离去。
不知怎么,一滴眼泪落下,姜珠没有擦去,然后便觉更多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夜更深了。宫翎来了又去,惹下了一摊惊疑。姜珠独坐房中,却是久久没有动静。
宝纹在外面喊了很久不见回应,擅自推开了门,却见自家小姐呆愣愣站在桌旁,脸上挂满了泪水。
“小姐!”宝纹不知发生了什么,吓了一跳,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姜珠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可是她看了房中一圈,却是先问道:“宫翎呢?!”
“姑爷走了啊!”宝纹吓着道。
“走了?”姜珠诧异问完,突然一狠,对着门口就道,“赶紧把我喊回来!”
门口海棠正候着,听到后,也不问,只应了声是就快步往外走去。
……
宫翎离开正院,心上像是空了一块。那是秘密埋藏的地方,可是现在挖掘了出来,却没能足够的东西填补进去。
晓风寒凉,穿透而过,一片空旷。
孟土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忐忑万分,却又不敢问。他本来以为今晚上会是洞房花烛从此柳暗花明,哪知道大人待了没一会儿就出来,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夫人一生气,把大人赶出来了?
“大人请留步!”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喊声。
孟土警觉的转身探查,却见远远处,一个身影正快步走来,仔细一看,发现竟是海棠。
“大人,是海棠姑娘。”
海棠很快追上,气喘吁吁,却是不忘说话,“大人,夫人让您回去呢。”
宫翎目光一顿,问道:“夫人说什么了?”
海棠摇头,“没说别的,只是很着急的让奴婢把您喊回去。”
宫翎思忖半晌,然后很快便转身折了回去。
孟土见他走得快,又惊又疑,难道大人刚才真是被夫人赶出来的?现在夫人后悔了又想着把大人叫回去了?
那夫人要赶就赶要来就来,不就是所谓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啧,这还是他家大人么!
宫翎很快又回到了正院,他直直的走到卧房,然后一推门就走了进去。他的步伐很快,双眸也是闪亮。可是当他看到姜珠时,却还是一下顿下了脚步。
姜珠坐在床上,眼睛红着,神色有些仓皇,见到他回来,却又一下站起道:“宫翎!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什么事情都由你说了算,凭什么!这屋子你既然踏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姜珠——”宫翎心思颤动,就要上前。
姜珠却又喝阻了他,她退后一步伸手道:“你给我站着别动!”
宫翎当真不敢再动,只是定在原地。
姜珠低头,泪水下来,很快却又抬头带着怒容道:“今晚你就给我在椅子上睡着!”说着,自己上了床,抱起被子就往里面躲去。
宫翎看着她那样,知道她还是怕着,可就算是怕,却也没让他走。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宫翎嘴角一弯,乖乖的到椅子上坐好,怕她害怕,还特意背对着她。
哪知姜珠的声音很快又传来,“你把脸给我转过来!”
谁知道他到了夜里会变成什么!
宫翎听着,又是听话照做。
姜珠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把被子抱紧了。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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