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憨头憨脑的大高个叫孙东,打小就喜欢赖着艾飞满胡同的乱窜,记忆中他有一件红花棉袄,还是他那未去世的奶奶亲手给他缝制的,用了实打实的棉花,足有一斤半沉,刚穿上那会儿,梗着个脖子就好像穿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走起路来熊重笨拙,昂首挺胸且搞笑着。孙东打小就落下一毛病——爱流鼻涕,两行鼻涕流出来了在吐噜地擤回去,实在挂不住的关口索性就抹在袖口上,长期以往下来,孙东便带着打哪吒那儿借来的山寨乾坤圈走过了那个短暂而又凛冽的冬季。
三年前的孙东依旧维持着鼻涕虫一般的形象,大鼻头的上面是两条细小的眯缝眼,笑起来时还有那么一点歪嘴,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四左右,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胜在皮肤‘雪白’了吧?
白的像大馒头似的孙东正应了那句老话,一白遮百丑,尽管他的五官像极了车祸现场,却依旧能博得街坊四邻不绝于口的‘赞美声’,一句接一句的夸出了新高度。
艾飞猜想,孙东大概是被‘赞美’的多了,忍无可忍这才选择了开天辟地似得改头换貌,就好像一颗其貌不扬的婆婆丁,在经过了漫长的发育阶段,最终选择怒放了它那脆弱而又年轻的生命。
有了孙东这颗救命稻草,艾飞的心不再迷茫,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金色的麦田,而田的那边,站着的便是他欣喜若狂的老爹,还有他那三天两头就知道闯祸的妹妹,他几乎无法抑制心底间的激昂,恨不得破骨而出一对尚未丰满的翅膀,追风蹑影似得回归只属于他的巢穴。
听孙东说,这片平房区两年前就拆了,当时拆的特别急,因此给出的福利也是大大的好,所以并未上演开发商与钉子户之间恩怨情仇的狗血戏码。孙东家是半年前回迁的,住上新楼那天,孙东妈破天荒的肯拿出‘巨额’现金办了回乔迁宴,宴请那些曾经看不起他们,一口一个穷逼叫着他们的亲戚们。
孙东家从贫困户一跃成为了小康家庭,吃穿不愁的情况下却依旧保持着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
老实的人老实的活,低调才是最牛=逼的炫耀——艾飞。
一路追溯着儿时的过往,似乎找回了曾经丢失的时光。孙东还记得艾飞还没进笆篱子以前最爱吃抻糖,五分钱一条,不过现在涨价了,七毛。路过楼下小卖铺的时候,孙东屁颠屁颠的跑了进去,大手笔的买了五条,兄弟两个边走边吃,吊死鬼似得一路抻到家。
孙东家住在二楼,此时窗口处正浓烟滚滚,站在楼下,孙东仰脖子吆喝道:“我的妈哟,您就不知道开抽油烟机啊?”
孙妈闻声从窗口探出了脑袋,急头白脸的说:“小崽子,等你回来教我,咱全家都得饿死,赶紧给老娘滚楼上来。”孙妈发表完了心中的郁愤,毫不吝啬的缩回头去,片刻的功夫,她再次探出头来,惊诧道:“小崽子,你旁边站着的是艾飞吗?”
孙东嬉笑着攀住艾飞的肩膀,“不然是谁啊,当然是咱人见人爱的小飞子了。”
“哎哟,艾飞回来了,你怎么也不早说啊。”孙东妈缩回脑袋,在艾飞和孙东上了半层楼之前以飞毛腿的速度迎了出来,她手里拎着一把毛刷,不管不顾地在艾飞身上扫开了。
“妈妈妈,您这是干嘛呢?”孙东生怕老娘手上没个轻重把艾飞给抽疼了。
孙妈推开孙东,白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是习俗,扫一扫,晦气走光光,艾飞,站着别动啊。”孙妈围着艾飞前后左右的来回转着圈,手里扫着嘴里嘟囔着,可不知怎么地,扫到一半她竟然哭了。
艾飞知道,孙妈这是心疼自个儿呢,毕竟他从小就没有妈,孙妈对他又好,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半个亲妈。艾飞清楚的记得,那一年他被带走的时候,孙妈站在胡同口,迎着三九刺骨的寒风,涕泗滂沱到险些背过气儿去,从那一刻起,艾飞就在心里默默发誓,若将来孙东不孝顺,艾飞一定会替天行道,大不了再进去一次。
艾飞那时候的想法是消极的,他认为他这辈子彻底毁了。
进个门都能如此大费周折,恐怕也没谁了。艾飞总算进了孙东的新家,坐在客厅里随意打量着,“东子,你家现在过得不错啊。”
“哪有。”孙东生怕刺激到艾飞,难得没有显摆一回。孙东知道艾飞就喜欢两口,一是楼下小卖铺里买来的抻糖,再来就是爆米花了。也赶巧了,孙东爸昨晚上刚蹦了一锅,还脆生着呢。
孙东趿拉着拖鞋从里屋拿出爆米花,往桌上一放,拍着肚皮说:“先嘎巴嘴玩儿,一会我妈就做好饭了。”
孙妈耳聪目明,听到有人提她立刻从厨房跑了出来,看到桌上的爆米花就忍不住笑了,“飞啊,那爆米花不能吃,昨晚孙东不小心坐上面放了个屁。”
孙东嬉皮笑脸的接过话茬,“有吗?我自个儿都不记得了。”
“你就记得吃。”孙妈给出了最忠恳的评价后,转身进了厨房。
孙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爆米花推到一边,笑呵呵的说:“小飞子,你瞧哥们儿是不是变样了?帅不帅,精不精神?”
艾飞狂点头,“必须的啊,你小子都帅到掉渣了。”
孙东拍着肚皮开怀大笑,“我就喜欢听你说话,一会儿吃饭咱两整两口,不醉不归听见没?”
艾飞稍显犹豫,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东子。”艾飞张了张嘴。
“嗯,怎么了?”
“你知道我家搬哪去了吗?我爸和我妹还好吗?”家人对于艾飞来说,一直都是个沉重的‘包袱’,不是对他们而言,而是自己。艾飞进去以前,算是家里半个顶梁柱,没事儿还能和老爹出去接个私活填补家用,后来他进去了,也不知道老爹带着妹妹过的好不好。
提及这件事儿,孙东开始变的吱吱呜呜,前言不搭后语的乱扯一通后最终选择了放弃。孙东耷拉着脑袋,神似哀伤道:“小飞子,我跟你说了你可别难过。”
艾飞的心腾地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装镇定,抿了抿嘴,“说吧,哥们儿都是进去过的人了,还有什么事儿是扛不住的。”这话说的忒装-逼,典型的冒充大尾巴狼。
孙东睨了艾飞一眼,闪烁其词道:“这事儿吧,说起来还挺难描述的,让我组织一下语言。”孙东脑袋里飞速运转,尽可能想把事情说的轻巧些。
那是艾飞进去劳改的一年后,艾爸不知和谁学会了跳舞,那时的舞厅和现在是没法比,最多算是个大众舞会,里面成天放着《美酒加咖啡》一类的慢四快四舞曲,黑咕隆咚的大厅里聚满了上了岁数的中年男人老头子,还有那些无论怎么打扮都能在厚厚的粉底下看出岁月痕迹的女人们。当时的舞会是很少有正经人去的,一般到那里跳舞的人目的都不怎么纯良,拉家带口的叫外-遇,也可称作搞破鞋,独身一人的倒是可以安个好听的由头,那叫‘自由寻觅’。
自从艾爸学会了跳舞,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每天下班必定要去跳上两场,扭搭够了便会带着一个‘臭名远扬’的女人下场,载着那个女人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去下馆子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那个女人提起了一件事,也是改变彻底断送了艾爸前途的一件大事。女人有个远房表哥,打那南边儿来的,不过人家手里没拎着拐棍,而是抱了一箱子的蝎子。
没错,就是尾巴上有毒的蝎子。女人的表哥是个养蝎子的,这次过来就是考察市场,如果能从一个还不发达的小城市中看到前景无限好,他就会把南边儿的生意扩展到北边儿。或许这个小城真的就寸土寸金了,让男人从中找到了商机,于是乎他决定放手大干一场。厂房温室都架起来的时候,男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法制进行时经常播到的,他——没钱了。
没钱了就需要融资,这个借点儿,那个要点,东拼西凑还差个十几万,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女人给他了一个主意,最后,女人的表哥把目光锁定在了艾爸身上。
艾爸是个禁不住美色迷惑的人,同时也是个扛不住忽悠的人,最终在女人和他表哥强烈言语攻势下,沦陷了。艾爸存了半辈子的钱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全部投了进去,起初,培养出来的蝎子卖的还是不错的,艾爸一手攥着回头钱,一手开始描绘他成为百万富翁,乃至千万富翁的宏伟蓝图。
尝到了甜头,艾爸越发有了自信,他认为前半辈子虚度了光阴,不应该活在平淡而又反复的生活中,朝九晚五那不是他想要的。于是,艾爸开始四处借钱,一笔一笔的高额巨款全部投入到了养蝎子的伟大职业当中。
可惜好景不长,起初的甜头过劲儿了,剩下就是焦心的苦涩。按照当时的市场来说,养蝎子是条不错的发家致富的道路,可艾爸天生就没有大富大贵的命,遇上不是伯乐,而是一个流窜作案的骗子。
蝎子死了,钱也没了,艾爸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当中。他害怕、他恐惧,他甚至无力去偿还所欠下的高额欠款,最终——他选择偷偷卖掉了回迁房,消失的无影无踪。
故事讲完了,艾飞也傻了,脑子里乱成了浆糊,他真的无法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老爹身上,虽然他一直都不着调。艾飞把孙东所说的当成了一个凄惨的故事,最终扯出一丝苦笑,“你丫没耍我吧?”
孙东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了,正巧孙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他急忙站了起来,捏着艾飞的肩膀说:“吃晚饭再说。”孙东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吃完饭再告诉他的。
艾飞哪还有胃口吃饭,傻愣愣地坐在桌前,盯着一桌子好饭好吃,好似生出了食不知味的错觉。
“小飞子。”
艾飞迟钝的瞥了他一眼。
孙东往桌上放了四瓶啤酒,开了盖说:“你说你扛得住,别让我瞧不起你,再说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没心没肺一次又如何?来……”孙东替艾飞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借酒浇愁,哥们儿陪你。”
艾飞看着好似马尿的液体,不禁挤出一丝苦笑:“青春献给小酒桌,醉生梦死就是喝,我干了,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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