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妖道
庆历四十年冬，沈明珠八岁。
罗大娘一家仍旧靠罗三娘接济，蒋星仍然没有考取任何功名，罗老二一家仍然好吃懒做，只是沈明珠又长大了些许，个儿高了，身段纤瘦了，虽经常帮着罗三娘洗衣做饭，有时还下地干活，但皮肤日渐白皙柔嫩，没有孙二郎的守护，日子过得艰难些许。
平日总会有些俏皮流︶氓小孩在罗家大门口，冲着沈明珠说些污言秽语，沈明珠便会举起扫把把这些人赶出去，庄家大小姐从容优雅的日子貌似离她越来越远。
沈明珠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还没进家门便听见屋中一片哀嚎声，心里一惊，加快了步伐，刚进门罗三娘就泪眼婆娑地上前抱住她：“明珠，外祖母没了！”
沈明珠楞了一下，随即泪如雨下，早上还一齐吃早饭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哭腔道：“外祖母在哪？”
“还在屋里，你快去给外祖母磕两个头吧——”罗三娘一边揩眼泪，一边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沈明珠赶紧进去，罗老太□□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床前跪着蒋星、罗清、罗眉，三人见沈明珠进来，瞧她看了一眼，三人眼中均有泪，沈明珠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丧事没有大办，只请了周围邻里前来慰问，却也摆了好几桌宴席。
这日，众人都在忙碌，忽然有一个身穿黑色大袍的道士摇头晃脑地走了进来，袍子上头画了个巨大的太极，道士一手拂尘，一手桃木剑，口中振振有词，半痴半癫，众人都信奉神明，情不自禁地给道士让出来一条道。
罗三娘上前递上一碗凉茶，道士接过牛饮了一口，突然双目一瞪，盯着前方，大喝一声：“妖孽！”拂尘一指，刚好指向沈明珠。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有邻居解围道：“道长大人，这小娘子是家主的女儿——”
道士掐指算了算，面色阴沉不定，盯着沈明珠打量，缓缓问道：“贵府殡天的可是位老太太？”
“仙人神了！”邻居们赞道。
罗三娘道：“全村上下都知道我娘亲去世，道长得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令尊虽七十高龄，五年前大病一场后，身子硬朗，如今突然殡逝，正是府中有妖孽作祟啊！”道士说的有模有样，罗三娘信了几分，一旁的罗老二罗大娘算了算，老太太可不就是五年前生了场病，跟着沈田一起去镇上看病，那次病好了之后果真是再没得过什么大病，就连逝世前也没有半点迹象。
罗刘氏刚从屋子里出来，一听家中有妖孽，吓得尖叫起来：“什么妖孽！还请道长说清楚！”
道士眯眼环顾四周，又掐指一算：“五年前，家主中是否有人曾伤过腰？”
沈田一听，还真是奇了！忙出声道：“前些年倒还真伤过腰，后来给大夫瞧了之后偶有再犯，倒也不是很难受。这是老毛病了。”
道士笑：“先生此言差矣！这可不是什么老毛病，是府中有不请自来的妖孽啊！”
大家都被说得毛骨悚然，可这道士一副卖关子的模样，也不敢催促，都屏声敛息，等着道长大人指点。
道士盯着沈明珠看了半晌：“可否容贫道看看这位小娘子的手相。”
“先生请。”沈明珠不信他能耍什么花样，难道他真能看出来自己是活过两世的人？
道士看罢，猛地后退一步，瞪圆双目，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没死？!”
沈明珠惊出一身冷汗，面上不动声色道：“先生何出此言？我自小长在东垣村，从未见过先生。”
“冤孽！冤孽啊！”道士无奈地摇着头：“我大燕气数将尽！冤孽啊！”一边哀叹，一边往外走去，众人追上去要问个明白，谁料那道士刚走出大门，就没了半点影子。
众人皆叹：莫非真是仙人下凡？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沈明珠就是妖孽！”
众人一下乱作一窝蜂，也顾不得吃饭拜祭了，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没过几天，整个东垣村都传遍了沈明珠是天煞孤星，是妖孽，是狐狸精，是她克死了罗老太太。
很快——
卖豆腐老赵家的儿子去河边玩耍，掉到冰窟窿里，溺死在河中。
猎户老牛家的父子二人上山打猎被老虎给吃了。
陈家的老爷子在家里摔了一跤给摔死了。
何家娘子难产，一大一小全都死了。
……
这日清晨，整个罗家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浓雾中，罗家众人尚在沉睡。沈明珠也在被窝里酣睡正香，突然一桶凉水泼上来，沈明珠一个机灵跳下床，冻得珠动玉颤，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床前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乡里乡亲，左邻四舍，为首的是村长，村长身后站着张牙舞爪的罗大娘，一个个面色狰狞，恨不得将沈明珠生吞活剥。
罗大娘恶狠狠道：“我就说我们家星哥儿老是多灾多难，一直当不了官，原来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说罢，扯着沈明珠的头发几巴掌打过去。
“哎哟我说罗大娘，你还废什么话，赶紧把她给拖出去浸猪笼！”
众人扯着沈明珠的头发就往外拖，可怜沈明珠只穿了见薄薄的内衫，就这样被大喇喇地往门口拖，外头冷风呼啸，突然又下起雪来，寒风如刀子般割在身上，不一会儿的功夫，沈明珠的露出来的皮肤还有光着的脚腕都冻得通红。
罗三娘沈田匆匆赶来，眼见着沈明珠已是气息奄奄，只有进气不见出气，罗三娘顿时心如刀绞，冲入人群欲将沈明珠抢出来，罗大娘一巴掌将罗三娘推开：“三娘啊！你也犯不着为着这灾星跟全村人过不去，咱可是得了村长的令的！这扫把星，就该拿去浸猪笼！”说完，瞄了眼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老村长。
村长天生一副短命相，阴□□：“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这沈明珠不是妖孽还好，万一真是妖孽，我今天如你愿放了她，等到时候把咱全村人都克死了，我又找谁说理去！”
“村长明鉴啊！我家明珠何其冤枉啊！大姐你是看着明珠长大啊！你不能这样是非黑白不分啊！大姐！”罗大娘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明珠何其无辜啊！”
“这小畜生无辜？！我家星哥儿就不无辜！？”罗大娘反问。
“对啊！你家闺女冤枉，难道就让她把全村人都给克死吗？！”
“我家明珠不是灾星！”沈田大声吼道：“谁要是敢动明珠，我就跟谁拼命！”
“哟呵！三姑爷，你本事见长啊！我看这沈明珠就是狐狸精变得，把你也给迷住了！”罗大娘不阴不阳道，偏过头，狠狠揪了一把沈明珠的头发，往外一扯，沈明珠痛得热泪盈眶，咬紧口中嫩肉，迫使自己不叫出声来。
“明珠！”沈田与罗三娘异口同声喊道。
沈田冲上来与人抢人，寡不敌众，村长早就料到会与沈田一斗，让人都带上了锄头、扁担，等沈田一冲上来，便下令道：“给我打！”
鼓棒霎时如雨点般垂落下来，砸在沈田身上，沈田一手护住脑袋，一手推搡着人群冲进去抢夺明珠，罗三娘被几个彪壮的姑婶拦住，近不了身。
雪越下越大，雪珠子砸在瓦檐上，发出沙沙声，狂风席卷，将罗家院中两棵光秃秃的树枝吹得嘎嘎作响。
“大姐！”罗三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求你！三娘求你放过明珠！三娘给你磕头！”一面哭，一面用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
罗大娘白了一眼，鼻子哼气道：“甭跟我装可怜，沈明珠这条小命不是我想留就能留的，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乡亲们见罗三娘这幅模样都有些于心不忍，几个相熟的姑婶儿都背过了身子，偷偷抹了把眼泪，他们都不是狠心的人，犯不着把人往死胡同里逼，谁都有孩儿，万一这沈明珠真的如道长所说是灾星，会克死全家人，又怎么能留她！
罗三娘见他们有些松动，趁机冲到人群夺走沈明珠，抱在怀里，沈明珠浑身都在哆嗦，神智已经不清，白皙的脸肿的老高，上头还印着几个手掌印，嘴角的血已经凝固，头发松散着，肩膀处全是被扯下来的头发。
村长见沈明珠被抢走了，跳脚大喊：“把那小畜生给我抓住啊！把沈田给我往死里打！”
罗三娘深深看了眼沈田，见他勉强能招架住，身上却也伤了不少，顿时心如刀割，将外衣脱下来把沈明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儿功夫沈明珠的身子便暖了过来，沈明珠神色渐渐清明，抬手将罗三娘头顶上散落的雪珠子扫开，呆呆地望着罗三娘，轻轻喊了一声：“娘亲——”
“好明珠，莫怕，有娘陪着你——”
沈明珠微微一笑:“娘，我不怕。”
罗三娘更是泪如雨注，沈明珠吃力地抬手替她抹泪，那边沈田已经招架不住，回头喊道：“三娘你快躲进屋里去，让二哥出来帮忙！”
罗三娘重重点头，抱着明珠往屋子里冲，就要进大门时，只听“砰”一声，大门重重地关上，罗三娘躲闪不及，脑袋磕在门上，撞出个血窟窿，头晕目眩，险些晕倒，待站稳了身子，又前去砸门：“二哥！二嫂开门啊！”
罗刘氏隔着门缝看了眼外头的场景，没出声。
罗老二在屋内来来回回绕圈走，罗刘氏骂咧道：“走什么走！走得我头晕！”
“我们毕竟是看着明珠长大的！”
“你可别忘了她是妖孽！你也别忘了咱娘就是被她给克死的！”
“外头那可是我的亲生妹子啊！”罗老二说着就要去开门，罗刘氏一脚踹开他：“罗老二，你要是敢开门，我明天就带着清哥儿、眉姐儿改嫁！”
“你敢！”
“你要是敢开门，我现在就走！”
罗三娘砸门的拳头已经见血，屋里却没有半点开门动静，沈明珠扯了扯罗三娘的衣袖:“罢了，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娘你放手吧——也让明珠能死得痛快些。”
罗三娘将沈明珠掖进自己怀里，骂道：“傻丫头！瞎说什么！我还没死呢！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前头！”
沈明珠悲恸道：“娘，明珠小儿死不足惜，娘还有这一家人要支撑，爹身子不好也需要娘侍奉左右，还请娘回头一顾吧！”说罢，卯足了劲，从罗三娘的怀中挣脱开来，咬牙冲着乱斗的方向喊道：“我沈明珠在此，听凭各位相亲处置！”
众人愕然，难以置信地盯着沈明珠，罗大娘喜上眉梢，趁大家都在愣神，拽过沈明珠的胳膊就往外拖，平日里罗大娘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这会儿子跑地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便没了影儿。
一夜的功夫，河水已经结冰，等众人都赶到河边时，只看见罗大娘一个人站在河面上，跟前是个冰窟窿，应该是村民们用来钓鱼所砸的。
罗三娘沈田二人面色灰白，罗三娘上前一把揪住罗大娘衣领：“明珠呢！明珠去哪儿了！”
罗大娘一副傻愣的模样，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沈田早已除了外衣，噗通一声跳进冰窟窿里，罗三娘见势，也不与罗大娘多做争辩，跟着一头栽进了冰窟窿里。
村长推搡了一把罗大娘：“那小畜生是不是被你扔进水里了——”
罗大娘惨白着一张脸，半天才说：“本……本……来扔进去了……后…后来…又被人给救走了——”
“那你还让三娘和沈田往冰窟窿里跳！还不快救人啊！”其中一个老乡吼道。
“救什么救！他们喜欢去冰窟窿里待着就让他们多待会儿！等他们上来了，再给我往死里打！”村长放下一句话，又去质问罗大娘：“谁把她给救走了——”
罗大娘猛地往冰块上一坐，下半身溺出一滩黄褐色液体，显然吓尿，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会……会…会武功的……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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