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孤男寡女(下)
到了下半夜,北风刮得更厉害了,发出低迷的呜咽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守在允翊床边的沈明珠栽了数十次脑袋,即将睡着时,躺在炕上的允翊突然出声:“你叫明珠?”
沈明珠惊险地拍了拍胸口,还好不曾睡着,如果一头栽下去,岂不是满头都是针孔了,摸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唔”了一声,片刻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会算!?”
允翊不理会她,过了片刻扔过来一句:“为何?”
“???”周公纠缠不清,沈明珠再次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应付着:“什么为何?”
“为何叫明珠。”允翊不依不饶。
“娘生爹养,名字我爹给取的,你要是这么好奇,你明天自己问我爹娘就是,你往里面躺点,我好困。”沈明珠一边说着,一边摘了鞋子,将允翊的身子往炕里头推了推,自己麻溜儿地挤上了床,缩在床边那小半点儿空间就要躺下。
允翊噌地坐起来,怒视沈明珠,喝道:“放肆!”
沈明珠吓得也弹跳坐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满身银针的允翊。
“滚下去。”
沈明珠听着屋外咆哮的风声,干瘪地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地下床、穿鞋,看了眼煤油灯的油量,估摸着扎针的时间差不多了,便迅速替他收了针,默默地收拾好药箱子,灰溜溜地往屋外头走。
允翊心口泛起一股恶心,白天投怀送抱的那人好歹是个女子,怎的晚上连着男人都狗胆包天,一心想爬上自己的床?莫非北方民风如此豪放,连山野田间的也有这等癖好?
想罢,用床上的枕头拍了拍沈明珠刚刚躺下的地方,这才又躺了下去。
因着身上的热尚未褪下,脑子发昏,正要沉沉地睡着,突然门又“嘎吱”一声响了。
沈明珠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可怜巴巴道:“我屋子实在不能住人,可否在翊公子这儿借住一宿——”
允翊看见他就恶心,吼了个滚,抄起枕头砸向沈明珠。
沈明珠灵巧地接住:“要不是你白天点了我堂妹的穴道,她娘也不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把我的屋子给砸了。”越说越恼火,越说越有底气,这本就不是自己的错,何况自己住自己家的屋子,哪儿轮到他一个外人说准不准,便怒气冲冲道:“随你准不准,反正这屋子我是住定了的!”
说罢,便抱着被褥踹了门进去,刚才出去沈明珠特去灶屋捡了捆稻草,便先在地上铺了层稻草,又把麻布毡子扑在稻草上才小心翼翼的铺好棉被,不让它沾到半点地上的灰。
忙活儿一大会儿,沈明珠方解了外衣,钻进自己的小窝,轻快地伸展了一番自己的臂膀,很快便沉沉进入了梦乡,完全忽略了床上那人。
也不知沈明珠入睡了多久,炕上传来一声温凉如水的叹息:“自食其果。”
这话不知说的是沈明珠还是他自己。
一夜安好,允翊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稳地睡过一觉了,也不知是床底下那人的缘故,还是喝的那晚苦药的原因,允翊这一觉沉沉睡到大天亮,是被一阵震天动地的大动静给吵醒了的。
扫了眼床边,昨晚的床铺已经不见了,抬眸又见那褥子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心里没来由的一安。
而昨夜吃剩的残羹冷炙和碗筷都被收拾没了踪影,被惊醒的允翊恼怒地朝着吵闹的方向看过去,沈明珠换了身灰麻色的麻布衣服,袖子挽起来,手上拿着锤子之类的东西正在门上敲敲打打。
允翊首先注意到的是明珠挽起袖子时——露出来的那半截白皙娇嫩的胳膊。
沈明珠订完了这颗钉子,擦了把脸上的汗,伸长脖子对允翊灿烂笑:“你起了啊?昨晚睡得可还安稳呀?”
允翊被阳光下这个灿烂的笑容触动了片刻,他心中竟生出几分对这个农家少年的羡慕,或是嫉妒?
允翊轻轻点了点头:“精神好了些许。”其实是夸奖沈明珠医术高明。
沈明珠心中却嘟囔着:就你睡得安稳!
昨晚躺下沈明珠怕被允翊赶出去,一开始只闷头装睡,后来见炕上的允翊没有动静,也不敢动弹,后听着炕上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便以为他睡着了,正要起身打算给面具下的脸上药,谁知道那炕上又阴森森地传来一句:“自食其果。”
沈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清醒着还是发梦,只得继续闷头装睡,一时假戏真做,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青天白日了,脸上的伤比昨儿个更痛,心中对这允翊更是恨了几分。
不过,沈明珠向来只会把愤恨发泄在月儿林的古树上,于是又平心静气地对允翊道:“村子里没有同你长得一样高的人,借不来衣服,我娘拼凑几块碎布给你做了一件,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允翊难得心情不错,道:“无妨。”
沈明珠便不再跟他说话,自顾自地砸着钉子,允翊呆呆地坐在炕头看着,光着上身。
这会儿已经是大上午了,今年天灾,别人家的庄稼都没什么收成,沈明珠家的稻子虽然黄澄澄一片,但是产量确实也不如前几年,所以谷子打的快,如今已收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扫尾工作,所以沈田今天便没让沈明珠去地里,自己跟罗三娘去拾掇地里剩下的事情。
一家人已经吃过了早饭,自然还是红薯,兔肉已经吃完,沈明珠心中也在苦恼允翊的“膳食”问题,每天从月儿林背着过来可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呀!”沈明珠突然喊了一声。
这锤心刺骨般的叫声让允翊皱了皱眉,这才看见她的手上惊现出一片血红色,下一刻沈明珠已经抱着自己被砸到的大拇指在地上打滚了。
允翊彻底傻了眼,口中冷冷道:“堂堂男儿,成何体统。”却慢吞吞地踱步过来,查探情况。
沈明珠豆大的眼泪珠子飚出来,一双大眼睛顿时水汪一片,允翊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儿水灵了不少,口中仍不屑地吐出几个字:“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是点皮外伤,何至于如此没了姿态。”
沈明珠见他也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咬着牙齿忍痛爬起来,单手去翻自己的药箱,热泪连绵不绝地往下掉。
允翊冷冷地注视着他,之前见他有几分本事,本想招揽他入府做个门客,可是瞧着这副窝囊样儿,又将他看轻了下去,脱口而出二字:“废物。”
里外三层涂满了药膏,将自己的大拇指严严实实包好,疼痛少了几分,沈明珠的眼泪才止了下来,心中开始担心沈娘看了自己的伤只怕又是要心疼了。
沈明珠包扎完毕继续抓起锤子修门,这倒让允翊微微诧异,沈明珠道:“我这叫江湖儿女情怀,痛了就哭,随性而活。哪儿像你,成日里端着,什么公子爷的姿态,纯粹给自己添堵!至于谁才是废物嘛——”沈明珠嘻嘻一笑,挑衅地扫视了允翊一眼:“我们大家心照不宣。”
“你倒是能说。”允翊也不恼,扯了沈明珠放在桌上的衣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坐回炕上。
沈明珠利索地把门给修好了后,看了眼长发披肩的允翊,无奈地叹了口气,摸出自己早上用木头磨的簪子,丢给允翊:“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自个儿成天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哪儿来的什么姿态。”
允翊摸了摸那木簪,雕工不错,木质太糙,遂扔到一旁:“重在气度。”
“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享受,这也算气度?”
“我何时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了?”允翊不怒反笑。
这笑明媚动人,颠倒众生,即便是他脸上昨日被沈明珠打的地方青紫一片,却仍然明艳照人,俊俏得不似凡人。
沈明珠看得有些恍惚,舌头打了个结:“不跟你理论!”转身便朝着灶屋去了。
允翊盯着沈明珠柔弱的背影良久,又取了方才扔到一旁的木簪,抚摸上那精妙细腻的雕刻纹路,上头是“花鸟百年好合图样”,看似寻常,却是苏杭京都城中才有的花色,允翊眼底的颜色更加幽深,眼眸中跳跃着好奇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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