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屠戮

57 屠戮

三日后。

天边透白,日头渐渐升起,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依旧笼罩在宿阳城内外。

徐中穿着灰布衣裤,外面加了一件厚坎肩,搓着手溜达出门。街道上死气沉沉,路中间还散着没扫干净的白纸钱,风一卷,就像雪花似的飞扬起来。

他看见路边聚着一堆堆人,正在忙碌地削制弓箭,铸造箭头,以及制作攻城用的长梯。他们有的是张家军兵士,有的仅是宿阳城普通百姓,得知张勇要率军攻打六横城的消息后,就都自发参与到备战当中。

三天前那惊悚的一幕,深深烙刻在人们脑海里。

他们心目中战无不胜的张智将军,被敌人砍掉脑袋,绑在马背上。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马队里,驮着无数与他同去的义军将士的尸体,更多兵士则是被鲁人俘虏,至今生死不明。

鲜血一路走一路撒,把城门口的两排青石板染得通红。

敌人用这种方式送他们回来,不仅是为了炫耀胜利,更是要震慑住宿阳城的每一个人,给张家军一个下马威。

街边上,孙二威正操着大嗓门,指挥一众飞虎寨寨兵搬运兵甲,见徐中过来,眼睛一亮,招手喊道:“徐老弟!”

周围地上都是一摞摞的软甲,棚子下头还有铁匠打着赤膊,正卖力地锻打长刀。徐中左右看看,乐道:“三哥,我看你现在比在大孟山的时候还忙了。”

“这算什么,要真能打下六横城,让老子不吃不睡地忙活也乐意!”孙二威兴奋地对徐中道,“你媳妇真是个高人,我们照他的办法改良了一批强弓,张将军跟几位寨主看过,都满意得很啊。”

卢渊出身皇族,见过楚国最精良的武器。他跟工匠一番描述后,做出的成品虽还有不足,但比起张家军原来用的粗制之物,也已好上不知多少倍了。

孙二威说着拿起一把铁胎弓,毫不费力地张满,虚射了几下,递给徐中道:“你试试。”

“我可没有三哥的好臂力。”徐中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汗,也学他的姿势张弓,倒能勉强拉个如满月,却很是费了些劲。

谁知孙二威两眼发着光,一脸惊讶道:“老弟,你没练过武,这气力可也不小了。往后哥哥教你几套功夫,再加上你的聪明脑瓜,准大有前途!”

徐中闻言一乐,没真往心里去,道:“那敢情好,等将来发达了,兄弟定忘不了三哥的恩德。”

他说着又低头看那铁弓。这是他生平头一次摸到真正的弓,冰凉沉重的手感很是特别。

徐中禁不住兴致大起,前前后后摆弄了许久,突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抬眼看,却是身形高大如山的‘常飞虎’站在他面前。

徐中愣了片刻,忍不住乐道:“兄弟,你怎么又扮成这样子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虽然已经知道是假扮的,可还是看不出一点破绽。

正暗暗赞叹的时候,他猛然觉出不对!

前天议定完备战计划之后,韩铮就打算杀掉冯客舟,将他手下的千余朝廷兵马看管起来。那些人没了冯客舟主事,一时也翻不了天,等攻打六横城的事情结束,再把他们收编麾下,如有不服管的,也就只得杀了了事。

但卢渊和冯客舟有约定再先,得知此事后出面说情。徐中看得出来,韩铮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放一个精明的冯客舟在身边,真如同坐在钉板上。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用韩铮的话讲,若不是卢渊带他们做风筝脱困,他和大孟山几千号人或还在那座孤峰上受冻挨饿,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因此如有所命,他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中那时便想,韩铮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好汉子,也难怪他在大孟山一带大有威信,能够号令群雄。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虽答应不杀冯客舟,在攻下六横城之前尚不能放他们自由行动,连带冯客舟手下一众人等,也都被软禁了起来。

徐中看着眼前的‘常飞虎’,那这个人是谁?

孙二威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场哈哈大笑,指着徐中对那人道:“大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徐中徐老弟。”

徐中两眼睁得更大,惊道:“他是真的……”常飞虎?

常飞虎打量他两眼,抱拳道:“听说徐兄弟为飞虎寨出了不少力,从今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徐中仍满头雾水,也抱拳应了两声,便转脸看着孙二威,投去个询问的眼神。孙二威这才告诉他,冯客舟前日已交待出关押常飞虎的地方,是张勇亲自派了一队人,专程给接回来的。

孙二威言语间,对张勇颇有些感激之意,对这位义军中的领袖人物大是钦佩赞赏。

徐中怕他轻信于人会吃大亏,拉他到一边,小声道:“三哥,我看这个张将军不像你这么老实。这次出人出力,难说不是为了拉拢你,你别被人几句好话就糊弄了。”

孙二威脸色严肃起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他太过谨慎了,摆手笑道:“不至于吧,他看着不像坏人。再说咱们现在无处可去的,还不是靠人家收留,才有口热乎饭吃?要说拉拢,也是咱们占人家便宜。”

徐中知道他脾气,只得道:“老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三哥,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得好。”

孙二威便哈哈一笑,拍着他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却不知真听进去多少。

徐中和他说完话,一回头,发现常飞虎正眼也不眨地朝着一个方向看。顺着他目光望去,就见卢渊挺拔的身影立在对街,正同韩铮说着什么。

你奶奶的!

徐中马上想起来,常飞虎可是跟自己一样的,也喜欢带把的。头先天天防着那个假的,真是巧眉眼做给瞎子看——白搭。这回这个真的才是头狼啊!

那边卢渊刚和韩铮说完话,就见徐中抄着袖子过来,一脸黑沉沉的。卢渊心里奇怪,却也没问,两人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热火朝天忙碌着的人们。

徐中回头看了韩铮一眼,小声道:“我看你跟韩铮走得越来越近了,怎么样,拉他入伙这事儿眼瞅着能成?”

卢渊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即使到了通宁关,身边也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韩铮勇武重义,正是合适的人选。但他若跟着我,就需得受朝廷招安,去通宁关投军报效,不能再打奉天寨的旗号。”

徐中想了一会儿,为难道:“当初他们奉天军的元帅遭人诬陷,就是被朝廷灭了满门,他们还能乐意再为朝廷卖命?”

卢渊道:“即使他们愿意,自韩铮以下都是逃兵戴罪之身,孙元帅为人耿直迂板,必会追究,能否容下他们尚且难说。”

徐中诧异道:“你个堂堂皇子,还做不了元帅的主?”

卢渊嘴角一勾,心想这徐中对朝堂军|政之事真是半点不懂,将来到了军营之中,少不得大闹笑话。

“你难道没听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何况孙元帅手握重兵,我却只是个被褫夺王位的落难皇子。”

徐中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卢渊按了按额头,也觉得有些累,长舒口气道:“罢了,一切等打下六横城再说不迟。”

徐中大吃一惊:“你还想留下打六横城?”

卢渊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徐中望望四周,更把声音放小了一些:“现在冯客舟被韩铮关着,六横城一打起来,温白陆也就没心思管咱们了,鲁兵也分不出神来折腾,路上肯定太平。咱不趁这机会溜之大吉,还等什么时候?”

卢渊却道:“六横城一日不夺回,大楚的屈辱就一日不雪。何况如此要地落入敌手,便如鲠在喉,上雍危矣。”

徐中不懂他说的那些,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家军加上大孟山,人数多如牛毛,难道就差他们这两三个人吗?

徐中不大情愿,脸色也有些难看,却听卢渊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看看六横城水牢里究竟关了什么人。”他顿了一顿,忽然问徐中,“你是不是怕了?”

徐中当然不会承认,挑着眉毛撇嘴道:“我是怕,我怕咱们再待下去,有人惦记上你。”

卢渊面露不解之色,徐中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对面看。

卢渊转头望去,果然正迎上常飞虎投来的目光。常飞虎见两人发现了,竟然也没有收回视线,就那么直白明了地盯着卢渊看。

这眼神在徐中看来,简直是一种挑衅。他错步一挡,便格在了两人中间,不高兴地道:“他眼光倒是不差,这么多人里,一眼就看出你模样最俊。”

卢渊被常飞虎以那般的目光盯着,也有些不悦,却对徐中道:“大敌当前,你还有工夫想这个。跟着我这么久,难道还当自己是上雍城那个小混混?眼界和心胸都须放宽些。”

徐中这次却不听他的,盯着常飞虎,很有几分“再看就过去干架”的架势,挑着浓眉道:“我心胸再宽,也容不得别人惦记我媳妇儿,这都能容了,那还算是男人么?”

话音才落,城外突然响起一阵骚乱,有马蹄声和哭喊大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少人停下手里工作,当兵的尽皆拿起了刀枪,先后向街头聚去。

徐中一惊,转头瞧着城门方向,道:“哎呀,不会是鲁国兵打来了吧?”

经历过大孟山一战,他已不像从前那般惊慌,但听着城外嘈杂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也不由得心跳加快,随手从未搬完的兵器架上抄起一把长刀防身。

“去看看。”卢渊脸色极沉,迈开步子便向城门处走去。

张家军刚刚吃下败仗,士气低落,鲁人若在此时攻打宿阳,张勇他们即便能固守城池,也难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站在卢渊的立场上,当然希望鲁兵与叛军两败俱伤,使朝廷渔利。但转念想,他如今沉冤未雪,大楚权柄落在阉贼之手,日后起兵时,他卢渊在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沾了个“叛”字?

何况外敌当前,楚人合该同仇敌忾,联合所有力量驱逐鲁贼。至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待到战祸平定,他自然也不会拱手让人。

街市中一阵马蹄连响,张勇、韩铮及未在场的大孟山一干寨主们都闻讯而至,下马登城瞭望。徐中和卢渊因同飞虎寨关系亲厚,守城士兵也未加阻拦。

上得城头,视野顿时开阔。

徐中从城垛后探头望去,看到西南方聚集了不少人,总有一两千上下,叫喊声遥遥传来,比刚才听到的更清晰十倍不止!

只见黑压压的鲁兵围成一圈,人人皆骑健马,甲胄加身,正用长戟驱赶着四散奔逃的人群。这些人中既有白发老者,也有垂髫小儿,俱都是从周围城镇抓来的楚民,更有些披头散发的青壮男子,是张智兵败后被俘的张家军兵士。

他们个个手无寸铁,被敌人像赶牲口一样圈在乱军当中。鲁兵高声呼喝着,纵马在人群里驰骋,挥刀来回砍杀,所到之地血光四溅,到处是哭喊奔跑的楚国百姓,连老弱妇孺也不能幸免!

男人们发狂般大吼,赤手空拳地冲上去同鲁兵拼命,却被敌人的长刀腰斩枭首,血流成河。

更有甚者,几个鲁兵从人群里拽出年轻的女人,竟就当众奸|淫起来,铁蹄踏着血肉模糊的尸骸从旁经过,宣示胜利者的权威。

屠|杀,□□裸的屠|杀!

徐中看傻了,两手抓着冰冷的城垛,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他见过死人,却从没见过这种惨绝人寰的屠戮。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徐中死死盯着那修罗地狱般的地方,禁不住全身发抖,双眼通红。

“干他娘的这些畜生!”张勇再看不下去,突然暴吼一声,按着腰刀转头命道,“传令下去,即刻点齐兵马随本将出城,今天不把这帮鲁贼挫骨扬灰,我张字倒过来写!”

周围一干将士早都是热血沸腾,一张张涨红的脸上满溢盛怒和屈辱,听张勇下令,便即按捺不住,齐声应和起来。

常飞虎攥着两只醋钵般的铁拳,上前来道:“将军要杀敌救人,算我们飞虎寨一份!”话音未落,其余各寨寨主也纷纷站出请缨,个个摩拳擦掌,怒目切齿。

众人正是气愤难平,亟待出城酣战一场,却听一个声音道:“不可出城。”

这声音在此刻显得十分突兀,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转头看向一脸阴沉地望着城下的卢渊。

大孟山众寨主与他有故,虽对他此举不解,也都一时没有说话。张家军众将士却都眉头皱起,目露鄙夷之色,更有人大怒嘲讽道:“你要是怕死,大可以留在宿阳城里,当个缩头乌龟!”

卢渊却横步挡了众人去路,冷声道:“谁都不能出城!对方突有此举,又刻意选在□□射程之外,可见是有备而来,如若贸然出城,就正中了敌人的激将之法。”

张勇“哼”了一声,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看你是吓破胆了。我张家军打过的胜仗不计其数,难道还要你来教我?”

卢渊听他出言不逊,面目立刻冷了三分,厉声道:“鲁人兵强马壮,左近必还有伏兵,我军准备未周,仓促出战,如何会有胜算?一旦兵败城毁,还谈何攻打六横城?”

众人正是血气翻涌,哪能听得进去,就连韩铮也上前来道:“卢兄弟,这回我也不站在你这边了。攻城重要,难道这些人命就不重要?鲁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杀人,怎么能坐视不理,今天就算咱们这些人都折了,也定不叫他们好过!”

他说着一搭卢渊肩膀,就要将他拉开,谁知卢渊脸色一寒,扣住他手腕一带一推,反将他推得倒退了几步。众人看着卢渊的目光顿时更加不善,张家军兵士皆拔出腰刀,怒目相向。

张勇当即道:“把他给我拿下!”话才出口,他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抓住,紧跟着脖子一凉,一把刀架在了颈上!

“谁敢动!”徐中握刀挟持着张勇,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一干人等。

这一下变故陡生,张家军众兵士都措手不及,刀尖立刻改变方向,齐刷刷地指了过来。就连卢渊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做,看向徐中的眼神不禁有些变了,微微拧起眉头。

徐中知道卢渊说得没错,却无法阻止这群被仇恨和愤怒冲昏头脑的人,迫不得已,只有出此下策。

现在想来,刚才要不是张勇的注意力全在卢渊身上,又对自己没有设防,他是绝不可能一击成功的。

而此时数十把长刀指向他,每个人都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一般,这等阵仗,教徐中不由得冷汗直冒。

他手里的刀却不敢放松半分,依旧紧紧地贴在张勇脖子上。徐中定了定神,喉结上下滑动,面对着一道道愤恨、惊骇、警惕的目光,终于开口道:“所有人回城里去,谁不照做,我手里刀不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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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落魄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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