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二胎(番外)
皇帝番外——
建平帝这一胎掩藏得很好。
决定留下胎儿的当夜,天子驾临君后宫中,不久后,君后传出有孕的消息。为表重视与尊崇,天子特意为君后换了一批谨慎能干的下人贴身服侍,安胎诸事也交由太医院掌院秦庸一人。
君后孕期体乏,时常深居简出,更免去众位君秀每日的请安,唯有重要日子或庆典方才出席,但也长以身重不适为由,只略坐一坐便回宫去了。
建平帝体恤君后,时常陪伴,后宫其余人见到天子的机会越来越少。
于旁人看来,君后不久前才生育了皇长子与长公主,如今再度孕育皇嗣,可谓荣宠之极;于其余君秀,是又羡慕又嫉妒;但于君后自己,却是一言难尽,战战兢兢。
兴安殿中传召,君后甫一进殿便要跪倒,建平帝抬手,“君后有孕,免了。”
君后眉梢微动,手贴上隆起的腹部,却不是先前孕育长公主的触觉。
“到朕身边来。”
君后上前,坐在天子身侧,将案上摆放的折子按天子一贯的需要与习惯理好。
“君后总是如此细致。”建平帝目光未斜,手中朱笔快速走动。
“皇上谬赞。”纤长白皙的双手执起茶壶茶盏,搭上青白瓷的颜色,十分好看,“皇上,用杯茶水润润口吧。”
“好。”建平帝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放下朱笔与茶盏,双臂抬起活动筋骨。
君后立刻给天子揉按双肩,天子放松地眯眼靠在椅上,“你的胎已近八月,最近天寒,朕打算送你去京郊行宫温泉,你就在那里将养至生产吧。”
君后动作一顿,微笑,“臣听凭皇上吩咐。”
“朕会伴你同去。”
君后垂首,“多谢皇上。”
建平帝睁开眼,望着身侧温润如水的清俊男子,“子安……”
君后一滞,这是第一次,建平帝直呼他的名字。
“子安,”建平帝目光温柔起来,“你放心,你是朕的君后,朕绝不会亏待于你。往后你有的是机会,真正为朕孕育皇子。”
曾经的安阳君,如今的君后秦子安顺势靠在天子臂弯,“只要能为皇上分忧,臣无论做什么,都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兴安殿中只帝后二人,就着依偎的姿势,他方才敢一瞥夏期掩在书案下的腹部。那是已然足月的孕腹,因为神龙族体质的关系,比其余二族足月时还要更大一些。
胎腹下凸,临盆正在这几日。但去年建平帝御驾亲征,因此他这昭告天下的假孕,只得比建平帝怀胎的时日晚了近两个月。此番前往行宫,必是建平帝要在那里产子,再由他养育两个月,再昭告天下是他生了皇嗣,掩人耳目。
建平帝搂着君后,原本心内平静,却因他无意说出的“甘之如饴”四字,情绪开始翻滚。
曾几何时,赵晟也不断地向自己倾诉着这四个字。
如今他的确甘之如饴了,却将所有的苦果留给了自己。
出发往行宫前一日,建平帝照例处理政务,突然刘喜飞奔进来,“皇上!梁州大营急报!”
建平帝一扫奏报纹饰,乃无需经过各司各部,直达天子御案的最高等级,按律,此等奏报唯有最高长官可用。
建平帝登时紧张起来,难道……
刘喜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才如此急切。
难道真的……
可是万一……
说实话,过去了这么久,他已经开始不抱希望。
可却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
他,还可以大胆去信一次吗?
接过刘喜抖着双手呈上的奏报,在刘喜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建平帝展开绢纸,胸中猛烈跳动。
他将奏报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看错,心也跟着平复下来。
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
好像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
建平帝微笑,“照时日算,赵晟明日就可到京城了,宣他直接去行宫山道吧。”
刘喜张开嘴,伏首,喜极而泣,“老奴领命!遵旨!”
建平帝面上的微笑一直挂着,刘喜退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最轻松的心态彻彻底底地歇息片刻。眼下所及之处,他辛苦孕育了十个月的肚子显得那样可爱。
对于注定了孤家寡人的帝王来说,能有这样的结局,已是无比圆满。
君后先行一步,建平帝将朝中诸事布置妥当,摆驾跟上。
产期在七日后,但轻微的阵痛已经开始。那并非生产,而是神龙族体质为生产做准备提前开始让身体充分适应的,与产痛仿佛的阵痛。
建平帝坐于宽敞华丽、暖意融融的马车中,行至京郊行宫山道入口处,马车停下。
刘喜在车外道:“启禀皇上,梁州大营都统赵晟见驾。”
“传。”夏期拿起绒毛大氅,略一犹豫,仍是盖在了身上。
车门打开,比先前更加瘦削的精干男子单膝跪倒,“末将赵晟叩见皇上,这几个月来,末将让皇上担心,实在该死。”他的声音在抖,抖中更溢满兴奋。
“抬起头来。”夏期淡淡道。
赵晟准备了一下方才抬头,直视帝王的一刻,他鼻尖一酸,眼眶泛红。
“末将坠崖后被人救起,但身受重伤,昏迷许久,又养伤许久。刚一能动,未得皇上允许便私自回京,实在有罪。”声音抖得更加厉害,“末将无能……愧对皇上。”
夏期微笑,“你为大齐、为朕立下赫赫战功,谁敢说你无能?又怎会愧对于朕?何况,”笑意更浓,“你回来的时候正好。”
赵晟不明,面露疑惑。
夏期示意他平身,“你可知,朕为何要来行宫温泉?”
赵晟更加不明地摇头。
夏期温柔望向大氅盖住的腹部,“朕这几日就该临盆了,宫中人多口杂,多有不便。”
赵晟惊讶地瞪大眼睛。
夏期掀开大氅,露出隆起的足月腹部,“没想到,先前已让你那样做了,竟还是有了它。”将大氅抛给赵晟,“秦卿说,产前要多走动。从此到行宫的路,你便陪朕步行过去吧。”
赵晟热泪盈眶,努力压抑着胸中喷薄而出的情绪,“末将……遵旨。”
这七日内,赵晟清楚地看到了临产的建平帝身体如何辛苦不便,忍受腹痛如何煎熬。尤其生产当日,虽然他被拒之门外,虽然建平帝拼命压抑着痛呼,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比他先前九死一生更加无法忍受许多倍的折磨。
孕育皇长子时,建平帝数次大动胎气,又经历难产,产后没过多久便御驾亲征,接着又怀上这一胎,身体始终不得休息。这一胎虽孕期安稳,但神龙体质孕子之辛苦、产程之艰难可想而知。
幸得建平帝已非初孕初产,秦庸亦医术高超,十个时辰折磨后,婴孩发出响亮的啼哭,赵晟立在门外,落泪不止。
不久后,他要回梁州大营,建平帝要回宫治理天下。
他的孩子是皇嗣,或许一生都无法与他相认。
诚如建平帝所言,名分、忠诚、陪伴,他什么都给不了自己。
但他却能为自己放下帝王之尊,承受这世上最大的苦痛。
如此,夫复何求?
波波番外——
建平八年重阳,正逢休沐。
回雁楼三楼上,景澜靠在躺椅上读书,听窗外楼下嘿嘿哈哈的练武声,时而一瞥院里丛丛盛放的菊花,衬着刀光人影,别有一番趣味。
楼梯嗒嗒响过一阵,兴奋的奶音伴着敲门声传来:“爹爹,孩儿进来了。”门打开一条缝,扎着双髻的脑袋伸进来,圆圆的眼四处一望,最后定在景澜身上。“爹爹!”着玉色文生公子衫的小身体笑嘻嘻撞过来,双手捧上一幅字,仰头,期待的双眼异常明亮。
“午儿写的?爹爹看看。”景澜接过,看了一句便笑起来,“是我的策论?午儿如今已能一口气写这么多字了,实在不错。”
听到夸奖,午儿十分开心,努力点头,“嗯,先生说,爹爹写的是极好的文章。”
景澜又笑,“午儿看得懂吗?先生给你讲了?”
午儿摇头,“先生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孩儿想先背下来。”
景澜摸着那毛茸茸的脑顶,午儿道:“先生还说,爹爹的字比许多人的都好,我也想学爹爹的字。”
景澜无奈,摆开旁边案上笔墨,一手将孩子揽在怀中,开玩笑道:“是么?先生平日里不教你读书,只夸爹爹?”
午儿看着景澜运笔写出策论中“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两句,笑着拍手道:“先生不说,我也知道爹爹厉害。”
景澜故意问:“你怎么知道?”
午儿骄傲地说:“爹说的!还有大家都这么说!”
景澜望向窗外,面色柔和,“你爹也很厉害,武艺高超,万夫不敌。午儿想学吗?”
午儿点头,“嗯,爹说等孩儿再大一些就教孩儿。”
午儿抬头笑个不停,景澜怪道:“怎么了?如此高兴?”
午儿咧嘴,“今日休沐,爹和爹爹都在家,所以孩儿高兴。”
“抱歉。”景澜有些愧疚,“平日事忙,很少陪你。”
“不,爹爹无需道歉。”小脸认真地绷起,“先生说,爹和爹爹是国之栋梁,要辅佐皇上治国安民,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孩儿不能任性,更要努力学好本事,以后像爹和爹爹一样。”
景澜面露感慨,“午儿懂事,爹爹很欣慰。”再拢了拢掌下一团柔软的毛发,“近日爹爹待产,都会在家,可以多陪午儿。等到腹中这小家伙出生,你就有玩伴了。”
午儿立刻凑到景澜腿边,轻轻趴在他圆隆的腹上,抬头问:“爹爹重吗?”
景澜笑着摇头,将午儿抱到腿上,父子俩对着中间的肚子研究起来。
午儿的小手在那里轻轻抚摸,时而附耳上去听,奶声奶气道:“从前我也在爹爹肚子里。”
“是啊,”景澜牵起午儿的小手,“你在爹爹腹中时动个不停,十分调皮。”
“那爹爹痛不痛?”
“还好,不怎么痛。”
“但孩儿听说,生孩子很痛。是沉璧叔叔说的,他刚生了孩子,一定是真的。”
午儿担心地蹙起眉,景澜道:“痛虽痛,却是父母当为子女付出之事。”
午儿眉头蹙得更深,似乎没太懂,又似乎有点懂,“我让爹爹痛了,所以我要对爹爹最好。”
景澜心中一动,既而玩笑道:“那你爹该不高兴了。”
午儿困扰地抓抓头,神情动作颇似程有,“那……我跟爹说说,不让他不高兴。”
景澜大笑,将孩子贴着隆起的腹部,一同抱紧。
半晌,午儿犹犹豫豫喊起来:“爹爹……”
“怎了?”
“孩儿不想只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孩儿想要更多,可又怕爹爹痛。”面色十分艰难。
景澜手掌在午儿脑后轻轻顺着,“午儿体恤爹爹,爹爹很高兴。至于弟弟妹妹……”向楼下望去,程有身着单衣,方才舞刀,如今练拳,无论何时,总是无比投入认真。午儿人虽小,但踏实善良这点,与他很像。景澜的心跟着温暖,“午儿喜欢弟弟妹妹,以后情形合适,再生几个也无妨。多几个孩子,爹和爹爹也很喜欢。”
“嘿嘿。”午儿笑起来,满足地缩在景澜怀中。
嗯,爹和爹爹都很厉害,所以他也要努力变得厉害,比以后的弟弟妹妹都要厉害。这样,才能成为先生所说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