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坑深四十八米 令牌
兰花苑东北方向,一间装饰简单典雅的厢房内,案上香炉白烟萦绕,一圈一圈盘旋而来,阵阵檀香弥漫,淹没了外室取暖用的炉火浓烟。
旭日跃上天际,本就是冬日极冷的季节,阳光却十分明媚,丝丝缕缕地透过淡薄的云层洒落在木质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窗户上,在地上落下一排纹路清晰精致的剪影。
余氏喝下温度刚好的药水,接过容嬷嬷恭敬递上的手帕,轻轻擦拭嘴角,深色的眸子流转落在坐于床边、长相清秀出众的少年身上,嘴角弯弯露出浅笑。“好了,娘你也见了,这不是好好的吗?早些回去歇着吧,今日桃花苑走水,想必上午的课老爷也没心思上,记得要用功读书、勤学兵法,他日为王朝百姓做贡献。”
“是,月瑾谨遵娘亲教诲。”凌月瑾略显苍白的侧脸显出几分柔和,虽然轻声应着,却没有如余氏所说那般起身告辞,而是蚕眉轻蹙,像是想要有什么话说一般。
每到冬季,由于旧疾难愈,引起的咳疾格外粘人,余氏捂唇轻咳几声,看着儿子拧眉露出担忧的神情,轻笑道。“莫要挂念娘,这是老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天的药喝了没?”
“还没有。”凌月瑾的眉头皱得更紧,清晨听闻有走水的地方,担心母亲安危,便急匆匆地赶来查看,好在走水的地方不是兰花苑,也松了口气。
“回去吧,娘没事。”余氏又咳嗽几声,容嬷嬷连忙送上温水,喝下几口才勉强压下喉咙干痒,眸光黯淡地看着神色淡漠的凌月瑾。
余氏性格文弱,不喜与人争斗,当初凌奈娶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碍于父亲给军队提供的战争粮草,凌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却不是擅长圆滑的人,娶了她待她倒是如初,无论在何方面都没有苛责。
女人的心大概如此,随着接触的增多,被碰在手心上就会稍稍动心,然后凌奈又是个威武将军,为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飞将之名名震天下,别说是朝夕相处的她,帝都城内不乏倾慕者,好在他并非好色之徒,对于纳妾之事也一直未有所心思。
直到先皇下令赐婚于他与张氏……
张氏不同于她性格冷清,是个温柔大方、聪明贤惠的女子,又能歌善舞、知书达理,进府不久便取得凌奈的关注与宠爱。
余氏有时很不争气地想,或许这样也不错,如果有一天自己撒手人寰了,凌奈至少还有放在心头上的人,虽然庶出,但家庭背景牢靠,能够助他在官场一臂之力,又能够陪他度过余生。
不争不抢,直至将军府的大印也因病重送了出去,余氏倒没觉得什么,现在细想起来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儿子啊。
都说母凭子贵,凌奈却不是过于封建的人,并不像其余官宦之家那般重男轻女,宠爱张氏,爱屋及乌地宠爱凌月蓉,对待凌月衍和凌月瑾则是一视同仁,犯错就罚有功则赏。凌月瑾比凌月衍出色的地方则在知进退上,不像他的大哥那般纨绔、目中无人。
余氏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有一天自己走了,凌月瑾没个人护着,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活,尽管她这个儿子似乎并不需要人来护。
“没关系,桃花苑走水,膳房的下人都该为二姨娘忙活,也顾不上月瑾,正好能够拖延时间喝苦药。”凌月瑾为余氏拉上被子,撵好被角,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余氏微垂眸面露苦涩,容嬷嬷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呵责道。“老爷也太过偏心,都被二夫人那狐狸精迷惑住,听说今儿刚下早朝听闻府中走水时还没有异样,当知道是桃花苑走水时便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只有二夫人是宝,其余人都是草。”
“阿容……”余氏轻蹙眉头,抬眸看向一脸愤慨的随嫁婢女,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不忍心呵责。
“小姐啊,你在余府的时候,老爷可是把你当成手心的宝,不忍心你受半点委屈,嫁到将军府来之后……”容嬷嬷越说越激动,布着皱纹的眼角已溢出泪光,“如果让老爷知道姑爷是这般冷落你,一定会心疼的,说不定还会拒绝继续供给战争粮草,看到那时姑爷该如何。”
凌月瑾袖中的手指蓦地收紧,余氏轻咳几声,刚要说话就听到外室传来训斥声。
内室的丫鬟纷纷对着怒气冲冲的凌奈行礼。
“老、老爷……”容嬷嬷微微一愣,连忙手脚麻利地福身行礼,许久不闻免礼声也不敢擅自起来,战战兢兢地保持行礼姿势,身体因为害怕抖得厉害。
“月瑾给爹请安。”凌月瑾从容不迫起身,恭敬行礼,表情越发冷淡。
“老爷……”余氏轻蹙眉头,也不知阿容的话他听了多少去。这个世界本就有很多不公平,有的人怀才不遇、家庭贫寒,有的人出身名门却碌碌无为,尚且普通男人都容忍不了别人说他靠夫人立足,更别说是自尊心很强的凌奈。
“月瑾、阿容,你先下去吧。”凌奈很少冲她发过火,但余氏了解他,越是生气越是表现得平静,一般不会主动来找自己,这回也不知道为何而来。
“……是。”凌月瑾早已看出凌奈面露不善,奈何余氏开口,外加容嬷嬷口无遮拦,这会儿离开是上策,桃花苑的走水令他足够生气。
容嬷嬷跟在凌月瑾身后走出厢房,行至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床边、脸色苍白的主子,有些着急却又知道自己的身份卑微,主子间的事情并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
凌月瑾走出门,萧然对着他恭敬行礼,凌月瑾点点头走动的步子却不觉放慢,会武功有内力的他屏气凝神,尚可能够听到房间内的声音。
“水琴!亏我还以为你心胸宽旷、知书达理,想不到你的心肠如此歹毒!”凌奈把厢房内下人全数遣退,这才行至床边,星眸如炬,压低声音冷冷道。
“……老爷何出此言?”余氏轻蹙眉头,染血的水眸盈盈,看向凌奈。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凌奈从袖中拿出令牌,啪的一声扔在被褥上。
余氏有些费力地起身,拿起令牌来看,却在看清令牌上面龙飞凤舞的‘余’字时变了脸色,黛眉紧拧,面冷如霜。稍作细想便知来龙去脉,抿唇抬眸,看着凌奈的表情满是苦涩。“桃花苑走水,老爷以为是臣妾所为?”
“证据确凿,你还想作何狡辩?”凌奈这回真的生气了,若不是侍卫们发现及时,怀云恐怕就……
余氏眼底溢出泪光,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薄唇微勾露出冷笑。“老爷真是高看臣妾,你也知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余府不在帝都相隔千里,臣妾想要动用余府的人出帝都必然得经过老爷的同意,况且……皇子们还居住在府上,臣妾就算是毒妇,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有损将军府名誉的事情。”
凌奈眸光一怔,看着眼前因为旧疾不愈,脸色苍白的女子,身体虚弱说话轻轻的,却字字斟酌,条条是理。
余氏出身商人之家,受到的教育却是极好的,没有染上商人的俗气,相反眉目如画的脸上表情淡淡,不愠不怒,相比之下自己没有搞清事情来源就气势冲冲地来兴师问罪,显得太过不成熟。
“那这块令牌又怎么解释?”凌奈眸光一凝,落在余氏手中的木质令牌上。
“令牌的确是余府的,事情到底如何,臣妾需要询问家父才可。”余氏黛眉皱紧,徐徐道。
“……水琴。”凌奈蚕眉紧拧,凝着女子黑如点漆的墨眸,回想容嬷嬷的话说的不无道理,当年跟随先皇行兵打仗穷途末路,若不是余老爷伸出援手相助,他们也不会那么快把西凉的铁蹄赶出王朝。
他凌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初对余老爷许下承诺定会好好待她,细究起来好像对张氏的宠爱有点过了,把这个正室都忽略了。
“是我太鲁莽错怪你了,但是这个事不能姑息,我定彻查到底还你清白。”凌奈在床边坐下,伸手想要拦女子入怀,却被余氏侧身躲过。
“臣妾本来就是清白的,何须还一说。”余氏压下眼底的泪,弯弯嘴角扯起牵强的笑。“老爷在朝廷上当官,日理万机,臣妾吃好喝好,就这边不劳费心了。”
“水琴,你……”凌奈轻蹙眉头,刚想说话就被余氏打断。
“阿容跟随臣妾多年,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还请老爷莫要怪罪。”
“……知道了。”
凌月瑾走出兰花苑,黑眸微凝溢出冷光,清风快步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喘一下。
“去找来笔墨纸砚送到芙蓉亭。”凌月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泛起的恨意,脚步一顿往桃花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