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尘往事美人劫
进入秋季之后,白昼渐渐短了起来。漫漫长夜在睡眠中度过,会令人觉得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晗初已在东苑服侍了近三个月。在这里待得越久,她越发觉得恍如隔世。
她清楚地记得,赫连齐突然消失那日是六月初四;第二日,两大家族联姻的消息便传入了她耳中;而今天是十月十五,算算时间,仅仅过去了百余日。
虽只百日光景,已是犹如千年。漫长到她几乎能忘记情窦初开的那份爱意,也几乎要忘记赫连齐撷取她身子的挂牌之夜。
还差一点,只要再过几日,她便能真真正正放下那段情了。她与赫连齐之间,只会剩下满臂的簪痕聊以纪念,提醒着她受到的侮辱欺凌,还有琴儿的惨死。
晗初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
所幸,如今虽没了旧情,却觅得一位良师。这三个月里,晗初自问从云辞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气质清冷却又不失温和的男子,几乎是博古通今。她每日在书房里侍奉,也长了不少见识。
而这其中最突飞猛进的,当数她一手好字,也与云辞每日的悉心指点密不可分。
“笔触有神,颇具风骨,如今已有我六七分功底了。”云辞展开一幅晗初刚写就的帖子,细细品评。
晗初闻言莞尔,在纸上写道:“公子夸人不忘自夸。”
云辞见字亦是笑了,恰如无边秋月,散落满室清华。他淡淡的眸光藏着几分欣赏:“我从不妄言,实话实说罢了。”
晗初便学着戏文里的男子,深深对云辞鞠了一躬,同时朱唇轻启,笑着做了口型:“学生有礼。”
云辞的笑意又浓郁两分,开口提点道:“虽然你对书法极具天赋,但不能止步于此,骄傲自满。许多人习得几分真谛便再也难以进步,我且看着,你能否更上一层楼。”
晗初忙不迭地点头,提笔回道:“定不负老师所望。”
“望”字刚停笔,云辞已是眉峰一蹙,指点道:“这个弯钩又写坏了,我不是说过吗?‘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
说着他已重新写就一个“望”字,边写边道:“出岫你看,这个‘月’字应当……”
说到此处,却见出岫正看着纸上的字出神,云辞便在她额上弹了一个爆栗,适时拽回她的神思:“想什么呢?”
晗初沉吟片刻,才提笔写道:“在想‘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这句话一写出来,云辞亦是一阵沉默。半晌,他试探着询问:“出岫,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是啊!这位云公子是谁?晗初只知道他姓云,表字“挽之”,家在房州。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晗初自懂事以来,只去过北熙皇城黎都一次,还是受邀去传授琴技。除此之外,她从未出过南熙京州。可凭借她在风月场上的数年纵横,也曾听过不少传闻。而这其中,“云”这个姓氏便颇为传奇。
她忽然不敢问云辞的身份,也自知没有资格去问。不过是暂且来东苑服侍三个月而已,她不能得寸进尺。
换言之,他们分别在即。
云辞见她长久不回话,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又问:“你是否猜到了我的身份?其实我没想刻意隐瞒,我是……”
“主子。”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淡心站在书房门口禀道,“药材送来了,奴婢一人清点不过来,想让出岫来搭把手。”
云辞是日日离不开药的,他每日的煮水煮药之事,自浅韵走后,便全数移交给了晗初。昨日眼瞧着几味药材见了底,晗初便告知淡心出去采买。可见今日药材都送来了。
晗初看向云辞,等待示下。
云辞盯着纸上那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低声命道:“你去吧。”
晗初便行礼出了书房,与淡心一并去清点药材。
送药的是个中年男子,由淡心出面招呼着将药材背进库房里。晗初因太过美貌,便被淡心拦着并未露脸,只站在库房的阴影里,兀自清点数量。
如此忙活了大半晌才收拾好,两人刚走出药房,却迎面撞上了茶茶。淡心立时脸色一沉:“谁许你进东苑来的?”
茶茶却顾不得再与淡心解释,面有焦急之色对晗初道:“明家来人了,说是要找个走失的侍婢。照头的是明家二公子。”
“明家丢了侍婢,关咱们什么事儿?凭什么找到追虹苑来?”淡心娥眉微蹙,很是好奇。
而此时,晗初已然脸色煞白。
淡心见茶茶欲言又止,再侧首看向身畔的晗初,只一眼,已有些明白过来:“出岫,你是逃奴?”
晗初紧抿下唇,垂眸摇了摇头。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脸色白得吓人。”淡心语中有些嗔怪之意,又转问茶茶,“来的是哪个明家?”
哪个明家?这天底下还有几个明家!茶茶暗嘲淡心是井底之蛙,道:“自然是当朝后族,明氏。”
淡心立刻嗤笑:“我当是什么来头!南熙的后族吗?且瞧瞧他敢做出什么混账事儿来!”
茶茶一直不知东苑贵客的身份,见淡心语气这般猖狂,不禁微嘲:“淡心姑娘好大的口气。”
淡心只冷哼一声,再看晗初,见她拽上自己的衣袖,似要说些什么。
淡心没看懂她是何意,又苦于没有纸笔,唯有再问:“出岫,你当真不是明家的逃奴?”
晗初摇头否认。
“他们是来寻你的?”
晗初迟疑着点头。
“我早该猜到,你这样美貌的女子,必有来历。”淡心轻轻叹了口气,转对茶茶道,“你先将人拦住,待我禀明了主子再做计较。”言罢已拉起晗初的手快步朝东苑书房走去,留下茶茶在原地冷笑不止。
淡心带着晗初一路小跑返回书房,将茶茶的话对云辞转述了一遍。
听闻此事,云辞的眉峰也渐渐蹙起,对侍卫竹影道:“你去将人拦着,先不要提我在此。”
竹影立时领命而去。
云辞再看淡心,嘱咐道:“你也跟去探探情况。”
淡心有些不愿:“主子,眼下该去知会小侯爷一声才对。”
云辞沉默片刻,才道:“今日子奉不在城内,文昌侯合府去了辉山祈愿。”
沈予去了辉山?那的确不能指望他了。追虹苑在城西,辉山在城东,若要等到沈予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淡心恨恨地道了一句:“恐怕这是早有预谋,特意挑了小侯爷不在的时候。”
云辞并未对淡心的言论表态,低声催促:“快去吧,你性子活泛,见机行事。”
淡心颇为担忧地看了晗初一眼,便也匆匆而去。
书房内只余下云辞与晗初两人,气氛静默得令人心慌。晗初以为云辞会开口询问,可等了片刻,却不见他问话。
晗初终是受不住这气氛,抬眸去看云辞。视线所到之处,这人的潋滟目光动人心魄,仿佛能穿透冰凌、绝峰散雾,就这般落在她身上。
晗初被云辞看得无地自容,终究还是取过纸笔,主动坦诚道:“他们是来找我的,但我不是明家的婢女,也与明家毫无关系。”
云辞的视线从晗初面上移开,淡淡落在那张纸上,道:“你无须向我解释,谁人没有秘密?”
明明是淡然而随意的语气,可听在晗初耳中,却惹得她鼻尖微酸:“公子不信我?”她再写道。
“我没有不信。”云辞看着纸上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笔迹,再问,“出岫,你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晗初连忙摇头,眸中已沁了水痕,委屈而愤怒。
云辞生生撞入这双秋水倩眸之中,令他有片刻恍惚,仿佛是坠入了无尽的流转时光里,有着寻不到彼岸的沉沦。这般默然看了晗初一阵子,他才沉声道:“推我出去见他们。”
晗初愣怔,忙又亟亟摇头。即便云公子有云氏撑腰,但也不值得为她出头,得罪当朝后族。想到此处,晗初已提笔飞快写道:“我不能连累您。明氏是后族!”
“连累倒还不至于。”云辞看着纸张轻笑,“不必再言,你若不想跟明府的人走,那便推我出去吧。”
晗初仍旧摇头,很是倔强。
“你不信我?”这一次,轮到云辞开口问道。
“信。”晗初轻启朱唇,郑重地点头。
“若是信我,那便走吧。”云辞不再看她,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落在书房门外。
晗初只得将云辞扶出书房,服侍他坐在轮椅之上,推着往东苑门外走去。在离苑门尚有一段距离时,云辞忽然命晗初停下,又兀自起身想要行走。
晗初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相扶,却被云辞阻止道:“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腿疾。”他安抚地轻拍晗初的手背,面上的浅笑也能定人心神,“走两步无碍,你不必担心。”
晗初感受到云辞掌心传来的温热,可偏偏自己却是手心微凉。只这动容的瞬间,云辞已松开了手,对她慎重嘱咐道:“你不能露面,回书房里等着,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出来。”言罢已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朝苑门走去。
云辞走得极为缓慢,却很平稳,若不是知晓他有腿疾,晗初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任何异样,只会以为是一位世家公子在悠闲地散心。
可事实并非如此。晗初清楚得紧,云辞的每一步都如履刀山,疼痛万分。
有那样一刻,晗初几乎要冲出去,哪怕跟着明家的人走,她也不愿让云辞体会如此煎熬的发肤之痛,更不愿他去面对这龌龊阴暗的世事。
可偏生双脚却似灌了铅一般,她唯有呆立原地。臂上的簪伤在这一刻,忽然前所未有地疼痛起来,好似能穿心入骨,难以承受。她看着那一袭白影平稳地渐行渐远,觉得又有什么情绪离自己越来越近。
云辞缓慢地移步,很慢,很沉,很谨慎。这般行走着,远远便听到苑门外的喧哗之声:“为何不让搜苑?还是你们当真藏了明府的逃奴?”
淡心与竹影死死拦在苑门处,前者一改往日的娇俏,颇有几分凌厉:“你说搜苑便搜苑,文昌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盛气凌人地回道:“西苑搜得,难道东苑搜不得?”那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淡心立时剜了身旁的茶茶一眼,狠狠质问:“你让他们搜西苑了?”
茶茶有些为难:“我一介弱女子,想拦也拦不住……”
“呸!”淡心佯啐一口,冷笑道,“小侯爷的面子都教你丢尽了。你在外人面前露怯,平日的出息哪儿去了?”
茶茶自然是刻意让明府去搜的西苑,西苑搜不到,那便唯有东苑了。明氏是后族,又与赫连氏联了姻,若要当真从东苑里搜出什么人来,只怕文昌侯府想拦也不敢拦。
茶茶只觉此计甚妙,内里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装作委屈万分,弱柳扶风一般不再言语。
淡心发现今日茶茶甚是异常,与往日里的八面玲珑判若两人,心中不禁起了疑。可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些来路不明之人闯进东苑,否则不仅会伤害出岫,更是折辱自家主子的威名。
这般想着,淡心便也强硬地道:“我说不许搜便不许搜。你们硬闯私人府邸,王法何在?”
“王法?”来者一群人皆哄笑起来,打头的执事更是肆无忌惮,恭敬地对明府二少拱了拱手,“京州城内,天子脚下,‘明氏’二字便是王法!”
便在此时,一直不发一言的明府二少、明璎二哥——明璀也开了口,很是猖狂地道上一句:“小爷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乖乖让路,兴许小爷也将你带回明府,见识见识什么是贵胄宗亲!也免得你在此惦记区区文昌侯,他算个什么东西!”
“文昌侯不算东西,那离信侯呢?”不知何时,一个白衣身影已缓慢行至东苑门前,语气平淡却不乏威严地淡淡开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谪仙独立苑门一隅,风姿卓绝,气度不凡,面色沉敛不怒自威。
“你方才说什么?”明璀被“离信侯”三个字闪了心神,率先回过神志,不禁打量起这位仙气袅袅的人物。
云辞却并不回答,只双手负立,冷冷开口:“让明程前来回话。”
明程正是明璎的父亲,明氏的族长,不仅是当朝国舅,且官拜右相,显赫非常。也正因如此,听闻这话的明氏众人都有些诧异。眼前这白衣公子年纪轻轻,竟语出狂妄,胆敢喝令当朝国舅前来“回话”?
可在场诸人,没人敢将这话当成是玩笑,只因来者所说出的三个字——“离信侯”。
此时,那口出狂言的执事已被云辞的气度所慑,不禁转首看了一眼明璀,低低禀道:“二少爷……”
明璀无甚反应。他素来与妹子明璎甚是亲厚,也曾在公卿宴会之上见过晗初抚琴,对南熙第一美人的风采印象颇深。这一次,他便是受了明璎所托,要来瞧瞧沈予私藏的美人是不是晗初。
也不怪妹妹这样疑神疑鬼,都说醉花楼一把火将人烧死了,但赫连齐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哪里像是在惦念一个死了的美人?分明像是另有隐情。
可眼前这白衣公子公然打出“离信侯”的旗号,明璀到底也不敢怠慢,便收敛了几分猖狂,问道:“不知阁下与离信侯府是何关系?又怎会在沈小侯爷的私邸?”
“明公子私闯文昌侯名下宅邸,又是找人又是问话,是否应该先给在下一个交代?”初秋的微风吹得云辞衣袂飘飘,更不似凡人。
明璀见对方自谦“在下”,气焰登时又恢复了两分:“明府私逃奴婢,我奉劝阁下知趣一些,让咱们进去搜上一搜。若是认错了人,咱们必当赔罪。”
“不知明府私逃的奴婢是何模样?”云辞再问。
“年方十五,极美,擅琴。”明璀不假思索地答道。
云辞闻言一笑,那笑中并非平日的温和谦谦,反倒充满贵胄之气:“回去告诉你父亲明程,这奴婢离信侯府收了。他若不愿,明日且去统盛帝面前要人吧。”
这世上敢直唤南熙帝王为“统盛帝”的人寥寥无几,除却与之平起平坐的北熙帝王之外,只怕也唯有离信侯府的主人、云氏的当家人敢如此称呼一句。
南熙君主聂氏是外戚篡权,分裂了大熙王朝的一半国土。可即便这片大陆已分裂近百年之久,依然有不少百姓以大熙旧民自居。天下人不见得会承认南北两国的新君,但传承数百年的离信侯府——云氏,无人小觑。
云氏体内流淌着最尊贵的血脉,还是捏着天下经济命脉的“第一巨贾”,更有大熙王朝开国帝后所留下的“共享江山”之诺。无论是北熙还是南熙,云氏都与之密不可分,可谓是与两国先祖并肩打下的江山。
只要想起云氏与大熙皇族的关系,单单是这根深蒂固了几百年的同气连枝之情,世上便无人敢怠慢。
如今北熙与南熙都不是最最正统的大熙血脉,这分裂后的江山便也坐得不太安稳。倘若是云氏想要夺得这锦绣河山,只怕天下人都会云集响应!
正因如此,云氏在南北两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是两国争相拉拢的对象。可数百年以来,云氏一直秉承祖训,担着“离信侯”的虚名一心经商,远离庙堂。
如此明哲保身之举,竟是令两国帝王都无从下手。于公于私,他们都只能巴望着,不敢惹了云氏有分毫闪失。否则,便是自行打了列祖列宗一巴掌,更是将云氏的巨额财富和名望,拱手送给另一国——
一言以蔽之,得云氏者统一天下。
如此名望,如此财富,即便当朝帝王也难以比肩。至此,明璀终于从云辞的话语之中醒悟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道:“您是世子殿下?”
世所周知,离信侯已去世经年,府里大小诸事皆由侯爷夫人谢氏做主,只等到世子云辞弱冠之后,承袭爵位。而离信侯世子,绝不是区区文昌侯世子可与之平起平坐。须知“离信侯”三个字已在大熙屹立数百年不倒,南北分裂后分封的两国诸侯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然而明璀这一问,云辞并未回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对竹影道:“送客。”言罢已转过身去,缓慢地、一步一步朝东苑返回。
纵然明璀在京州城里霸道惯了,但毕竟是右相二公子,也深知朝堂风云。至此,他越想越觉后怕,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返回明府向父亲明程禀报此事。
淡心和竹影见明府众人离去,便撇下茶茶径自返回东苑。唯有茶茶吓得跌坐在地。
眼见周遭已没了外人,竹影与淡心几乎是飞奔赶到云辞身旁,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而此时,云辞已面有冷汗,唇色苍白,终于肯表露出来痛楚之情。
“主子……”淡心低低唤了一声,已是心疼得说不出话。
竹影也脸色深沉,不发一言。
云辞对两位忠仆的反应恍若未闻,只低声命道:“轮椅在檐廊下放着,推我回书房。”
“主子!您都这样了,还去书房做什么!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淡心语带哽咽。
“无妨。”云辞并没有多做解释,那语中的坚定之意令淡心与竹影无从劝说。两人唯有扶着云辞坐回轮椅之上,又推着他进了书房。
“出岫呢?”云辞见屋内空无一人,立时蹙眉相问。
原本淡心与竹影还不明白主子为何坚持回来,但此刻听闻这一句,都已经明白过来——主子是放心不下出岫。
淡心不禁生出些怨气,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兴许她在偏厅,奴婢去找找。”说着已往偏厅小跑而去。
片刻之后,淡心返回,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整座书房寻遍了,都不见出岫。”
寻不见出岫?云辞的面色更显苍白,眉峰已蹙成连绵山川,也泄露了他的无尽担心。
竹影自小跟在云辞身边,迄今已超过十五年。在他心里,主子对下人向来宽厚,不乏关心吃穿之事。然而,对着这一个相识短短三月的哑女,竹影觉得主子变了。
教下人读书写字,出岫不是第一个;为下人诊病治伤,出岫也不是第一个;替下人撑腰出头,出岫更不是第一个。
可偏偏是哪里不对劲,竹影却说不出来,唯有劝说云辞:“出岫姑娘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跑丢的。您先歇着,属下与淡心去找她。”
云辞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低声道:“我告诉过她,让她在书房里等我。如今她不在,显见是有人黄雀在后。”
此话一出,三人都想起了方才明府的一场闹事。莫非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难道明府刻意将众人引到东苑门口,暗地里却派人将出岫掳走了?
一时之间,竹影与淡心面面相觑。
便在此时,云辞忽而命道:“替我备车进宫见统盛帝。”他的声音冷若寒冰,态度坚定不容置疑。
“主子!”竹影与淡心异口同声地阻止。
“您是掩藏身份来的京州,何至于为一个哑女来回折腾?”竹影语中已有些焦急。
淡心也劝道:“还是再等等吧,且让竹影先去明府探探情况。那明二少虽不知轻重,可明府当家人必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饶是身边两位忠心耿耿的下人一再相劝,云辞仍旧不为所动:“出岫说过她不是明府中人。如今被私下掳走,也不知明府什么居心。眼下子奉又不在,已不能再耽搁。”
说着他已顾不得双腿之疾,再次命道:“竹影去备车,淡心为我更衣。”
两人情知云辞的脾气,事已至此都不敢再劝。竹影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得出去备车。岂知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迎面撞上一人。一股淡香飘入他鼻息的同时,衣襟上也溅起一片温热。
是晗初!她正端着一个药盅进门,不巧与竹影相撞,药汁便顺势洒了出来。
晗初见状,连连俯身致歉。竹影看着衣襟上被溅的汤药,也不知该恼还是该喜,忙又收脚返回屋内,颇为激动地对云辞禀道:“主子!出岫姑娘来了!”
晗初对竹影的反应犹自不解。她一进屋,便感到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淡心,带着几分嗔怪;另一道来自云辞,目光平淡无波,却又幽深旷远,像是蕴含着无尽波澜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深藏波涛。
晗初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不解之余更添无措。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盅,表示自己方才是去熬药了。
“出岫!你下次再离开,可否先说一声!”淡心终是忍不住了,脱口抱怨道。
晗初见淡心疾言厉色,又见云辞一直不语,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明府闹事而生气,心下不禁愧疚至极。她面带歉意地勉强一笑,随之垂眸咬唇,安静得如同一株植物。
淡心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眼见云辞都没发脾气,自己也不好太过逾越,便又轻哼一声:“不会说话反倒成了优势!”
晗初将头埋得更低,更是自责不已。
屋内忽然又重新静默起来,唯有淡心起伏不定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刻的恼怒。
须臾,云辞才打破这氛围,淡淡开口:“出岫在此侍奉,你们两人下去吧。”
“主子,您的腿……”竹影面露忧色。
“药不是端来了?”云辞的话语虽轻,但不可违逆。
淡心适时对竹影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衣袖道:“奴婢与竹影先行告退。”语毕,两人已退了出去,还不忘虚掩上屋门。
晗初这才想起手上还端着药,连忙将药盅放在小案上,盛了一碗奉至云辞面前,无声相请。
云辞面色依旧苍白,神色倒是好了起来。他垂目看了一眼药汁,问道:“我不是说,不许你离开书房吗?”
晗初不语,俯首认错。方才云辞执意要走到东苑门口,她担心他的双腿疼痛难忍,恰好又见库房送来了药材,便自作主张去熬了药,想着能让他尽快减轻痛苦。
就在晗初想要解释之时,云辞已从她手中接过药碗,自言自语道:“看在你是去熬药的分儿上……”这句低语并未说完,他已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再放下空碗时,他面上已看不出半分异样,只打量着这无声的少女。
晗初仍旧毕恭毕敬地站着。方才明府的事历历在目,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斥责,抑或质问,但什么都没有。
半晌,云辞轻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以后你不必再怕明府,或者其他人。”他坐在轮椅之上,身姿岿然,面色却微憾,“今日我的身份已暴露,不能再在京州久留。出岫,我要离开了。”
要离开了!这四个字犹如平地惊雷,令晗初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除此之外,云辞好似还说了些什么,但她一个字也未能听进去。明明知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也是从前说好的三个月,但此刻突然被云辞提起,还是令这离别显得猝不及防。晗初甚至还没有做好离开东苑的准备。
如若可能,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回西苑,不用去面对沈予的喜怒无常,不用去面对茶茶的算计欺辱,更不用面对往后未知的岁月。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也阻止不了。
云辞望着眼前略带忧伤的娇颜,问道:“你以后是打算留在子奉身边吗?”
不留在沈予身边,还能去哪儿?即便沈予肯放过她,如今得罪了明府,她也没有去处。晗初只得抿唇,算是对云辞的问话予以默认。
云辞轻轻叹了口气:“子奉哪里都好,只不过……”话到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晗初明白云辞所指为何,便也是一阵沉默。
此后,书房内的气氛一直处于诡谧之中,仿佛是有一根刺,同时扎入彼此心里,将过往三月的主仆之情生生戳出了一个洞。冷风灌入,便是血淋淋,带着无情的呼啸,难以言说……
云辞想到明府的人会去而复返,只是未曾料到如此之快。当日下午未时刚过,明府当家之人、当朝右相、国舅明程便亲自递上拜帖,携次子明璀前来追虹苑拜访。
明程年近五十,面相精明,在南熙朝内混得如鱼得水,兼之又是当朝皇后的亲哥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可正是这样一个人上人,此刻却有些诚惶诚恐。
明璀身为明府嫡次子,平日虽猖狂骄纵,倒也有些眼色。今日晌午在追虹苑碰了个钉子,回府之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父亲明程禀报了一番。
包括妹妹明璎如何为难一个青-楼女子;知道晗初死后又是如何疑神疑鬼;听了些风言风语又是如何撺掇自己来追虹苑一探究竟。
明程听后,当场呵斥了明璀一顿。他知道,若是明璀所描述的人物当真如同谪仙一般,那必是离信侯世子无疑,也是除却南熙君主之外,他最不敢得罪之人。
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连忙舍下老脸携子前来负荆请罪,试图让事情有所转圜。
云辞收下拜帖,于东苑书房传见待客,晗初没有回避,随侍在侧。
“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世子殿下,老臣特来负荆请罪。还望殿下海涵。”
明程此话一出,云辞倒没什么反应,晗初却有些难以置信。云公子的身份,竟如此高贵吗?晗初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此刻,云辞正端坐在千年沉香古木椅之上,半个身子隐藏在书案后,那模样威严而冷情,与晗初平素所见大不相同。
云辞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明氏父子二人,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桌案,并没有即刻表态。良久,忽而轻笑起来:“明大人前来,还未及奉茶,实在是我无礼了。”言罢他看向晗初,低低嘱咐,“出岫上茶。”
晗初不敢怠慢,连忙外出煮茶。
见晗初的身影已走出偏厅,云辞才又徐徐道:“我道是什么事,不过误会一场,何至于劳驾明大人亲自登门?”
明程听闻此言,更是不安。在他看来,如若云辞此刻发了通脾气,倒还好说;可偏生对方这般礼待,礼待之中又刻意表露出威严与疏离,这才真正棘手。
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明程也不敢多有揣测,只得再次致歉:“老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
云辞仍旧噙笑:“听闻贵府走失了一名婢女,样貌极美,又擅琴瑟。只不知为何,明二公子会搜到追虹苑来?须知此处可是沈小侯爷的私邸。”
“这……老臣……”
“明大人。”云辞没有给他机会开口,已是制止道,“还是让令公子回话吧。”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明程只得住了口。
明璀此刻早已后悔不迭,上前赔笑道:“都是误会,倘若早知殿下在此,小人必不会……”
“哦?难道文昌侯的私宅便能随意乱闯?”云辞截断明璀的话,冷冷反问。
明璀被那声质问所慑,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不,不是的。小人与沈小侯爷向来交好,又怎会如此无礼。今日本就饮了酒,又听了身边儿东西的撺掇,才做下这等混账事……”
他话音刚落,但见晗初已端着托盘返回书房,为明家父子逐一奉茶,最后又回到云辞身边,放下一盏花间清露。
云辞端过茶盏啜饮一口,又对明家父子道:“依照明公子所言,贵府走失的婢女极美,擅琴,说来我这里倒有一位,恰好是沈小侯爷所赠。想来明二公子听到的传言,所指是她无疑。”
云辞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今日趁明大人也在场,还请二公子认一认,你府上走失的婢女,可是眼前站着的女子?”
此时明璀哪里还敢抬头去看,连忙道:“不是,不是,的确是一场误会。”
“误会吗?”明璀只听云辞的哂笑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二公子还是仔细瞧瞧,免得日后总惦记着。”
晗初听到此处,已是紧张不已。若当真被明璀认出来……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她只得看向云辞,无声求救。
可云辞只一味盯着明璀,幽幽命道:“二公子好生辨认吧。”
云辞此话一出,晗初立刻感到有一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过来,随后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那目光正是来自明璀。他听闻云辞发话,便略略抬头扫了一眼。但见光线照耀之下,有一女子站在云辞身边,周身都散发着晕染的光泽。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超凡脱俗,恍如……神仙眷侣?
莫说今日晗初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已非当初在醉花楼里胭脂朱唇的粉黛模样。即便眼前这一位,与记忆里的美人是同一个人,明璀如今又哪里敢再多说什么?
他略微看了看,没有仔细辨认,已垂下双目恭敬回道:“是小人听信传言,认错了人,请殿下恕罪。”
“二公子可看仔细了?”云辞淡淡再问,这一次语气已温和许多。
“看仔细了。”明璀毫不犹豫地回答。
“既然如此,两位回去吧。”云辞幽幽说道,“今日之事乃误会一场,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此次我是秘密入京访友,不想叨扰圣上,还望明大人体谅。”
“这是自然。”明程终于松了一口气,“老臣不打扰殿下清净,这便告退。您在京州但有所命,老臣必无不从。”
“必无不从……”云辞好似听到什么可笑之事,“我云氏在京州还不至于步履维艰。”
明程连忙请罪:“是老臣失言。”
云辞顺势下了逐客令:“明大人贵为南熙右相,政务繁忙,今日抽身前来实属不易。不送了。”
明程与明璀便告退而出。
“大人且慢。”就在明家父子跨出书房的当口儿,云辞忽然再次开口,“贵府那婢女既然逃了,想必抓回去也无心侍奉。今日大人为这场误会登门而来,我也想替她讨个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得饶人处且饶人,世子殿下宅心仁厚,老臣受教。”
那边厢,明家父子刚一离去,这边厢,晗初心中更不是滋味。
眼前这人,早知他姓云,早知他来自房州,可看他轻车简从、生性简洁的做派,晗初一直不敢去猜测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许云公子只是云家旁支而已。
原来这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身患腿疾,居然是离信侯府的主人。
今日,竟连当朝右相都为之震慑,这与晗初印象中的云公子简直判若两人。她也算见识了云辞身为世家子弟的威严与冷冽。
可如今,她最最害怕、最最避之不及的,也是世家子弟。晗初心里明白,自己与云公子的这一场主仆情分,是真的到头了。
“出岫?”云辞见她一直愣怔不语,开口相唤,“方才吓着你了?”
晗初回过神来,提笔写道:“奴婢不知您是世子殿下,从前多有无礼之处。”
云辞看着纸上“世子殿下”四个字,只觉异常刺目,令他心底微酸:“你实不必如此……我一直不说我的身份,便是这个原因,不想让你我生分了。”
云辞抬首看向立在书案旁的晗初,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面上,将她整个人都照耀得透明起来。肤色如此白皙,泛着桃李微红,令他想起了“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的芍药花。
的确是极美的,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不知,这世上当真有女子堪比花娇,堪比花艳,又堪比花清。只是这朵芍药花,终究开错了地方,而他离开在即,再也无法呵护她了。
心中的黯然盖过了即将离别的遗憾,云辞默然片刻又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晗初摇了摇头。
“不如我对子奉说,放你自行离开?”云辞斟酌着试探。
晗初再次摇头。
是不愿离开这里,还是不愿离开沈予?云辞轻微蹙眉,心底泛着莫名的滋味:“为何?”
“小侯爷对我有恩。”晗初写道。
云辞见字不语,须臾,从书案的屉中取出一个装帧精美的盒子,道:“原是想着晚些时候再给你……今日既然想起来,也不必再拖延了。”
盒内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狼毫湖笔、松烟徽墨、檀香笺纸、紫金端砚。
饶是晗初再没有眼力见儿,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套专供闺阁女儿所用的文房四宝。做工巧致、雕花细腻、用材考究、装帧精美。
那笔砚之上的雕花,是芍药。繁丝金蕊,翦刻逼真。晗初一直对这种花不大喜爱,只因从前赫连齐曾说过“芍药别名‘将离’,不大吉利”。
没想到,今日云辞所赠之物,雕花竟也是芍药。“将离”,果真应景至极,一语成谶。
想着想着,晗初只觉鼻尖酸涩,忍了半晌才行礼道谢,从云辞手中接过这套文房四宝。
两人的指尖在一瞬间交错,显得异常虔诚而郑重,却又好似两团烈火,同时灼伤了彼此,令他们不约而同地飞快收手。
晗初接过沉甸甸的盒子,素手轻抚,这才发现盒身还刻着四个字:“行胜于言”。
瘦金字体,风骨极佳,显得异常熟悉与亲切。晗初不知晓这四个字算是一语几关,但至少对于她一个失声的女子而言,这的确是最好的鼓励,也是她如今习字的真实心境。
只是未曾想到,这一番贵重的心意,竟是云公子赠给自己的临别礼物。晗初很喜欢,爱不释手,但这喜欢之中,别有一番滋味——云氏,有如天边之云,可望而不可即。
与此同时,云辞也在看着晗初,见她喜欢这份礼物,他心中很是欣慰。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套文房四宝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命人寻了上好的材料,耗时整整一月。
雕花的图案是他亲笔所画,装帧也由他亲自过目,“行胜于言”四个字更是他亲手刻下。放眼南北两国,这样的文房四宝只此一套,世无其二。
记忆中的沉琴一幕又浮现在了云辞的脑海之中。那个决绝毅然的女子面容,曾在这间书房里变作柔美浅笑,可今日,她的容颜又与那晚重叠在了一起。
云辞明白,晗初骨子里其实倔强非常,倘若有何事触到了她心里的围城,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心门关上。而他离开在即,已是无能为力——恰如此刻。
云辞修长苍白的手指就势收到案上,开始轻轻敲击桌面,晗初发现,这是他在思考事情的表现。她静静等着云辞示下,良久只等到一句:“你下去吧。”
没有任何解释的屏退。
晗初紧紧抿着双唇,怀抱礼盒俯身告退。她的鼻尖忽然感到酸涩,手中的文房四宝也变得异常沉重,沉得硌手。她很想向云辞表达谢意,可到底只是顿了顿步子,朝门外走去。
云辞望着那一抹窈窕清丽的背影,哑然于这离别的氛围,心绪也随之纷乱起来。仿佛心里有一具无声的古琴,被不懂音律的人拨弄了琴弦,嘈杂得心慌。
他从未如此渴求有一双懂琴识音的素手,来抚平心上被拨乱的弦。这样的素手,这样的女子,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出岫。”在少女迈出书房的那一刻,云辞终于冲口而出,“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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