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翌日,晗初没有去书房侍奉,只是如常熬了药,委托淡心代为送到。她以为,昨日云辞的赠琴之举,已将这段主仆关系画上了句号。
未承想,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淡心又寻到她的院落,恶声恶气地道:“谁教你在此偷懒呢?还不快去书房侍奉!今日主子不返程了!”
不返程了?晗初只觉又惊又喜,可过后又是一阵失落。他们迟早是要走的,早走晚走,无甚差别。
晗初看向淡心,比画着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主子的心思我哪里知道!”淡心伸手在晗初腰间掐了一把,佯作呵斥,“快去!早上我替你侍奉汤药,主子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晗初连忙一路小跑往书房而去,她没有瞧见,淡心在她身后大笑不止。
东苑书房。
云府的家奴遍布南北两国,渗透各地无所不能。云辞昨夜才吩咐下去的事,今晨一早便有了回复,这样的办事速度不可谓不快。
如今搁在桌案上的薄薄几张纸,便是一个青-楼女子的生平记载。云辞看着面前的纸张兀自沉默,神情莫辨。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随之又传来竹影的隐隐话语:
“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你这些比画我看不懂……”
“出岫姑娘想说什么?”
听见“出岫”二字,云辞立刻开口问道:“谁在门外?”
“回主子,是出岫姑娘。”竹影在外恭谨禀道。
云辞迟疑一瞬,低声开口:“让她进来。”
话音甫落,一个浅绿色的身影已飘忽而入,好似花中仙子,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脱俗。可谁又能想到,拥有如此气质的少女,从前竟会是……云辞的心不由得沉了一沉。
晗初尚未发觉他的异样,先是娉婷地俯身行礼,又伸手比画了一下。
云辞看懂了,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没有命你前来。”
晗初一愣,又做了口型道出两个字:“淡心。”
原来是淡心自作主张……云辞没有再开口解释。
晗初见状也有些尴尬,便欲俯身告退。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云辞见她神色躲闪,心下微恼,伸手将桌案上的几张纸收入袖中。
晗初只得领命留下。她看了看桌案,砚台里墨迹干涸,分明是无人研墨。可云辞又收起了几张带字的纸张,难道不是他写的?晗初按捺下心中疑问,按照惯例开始侍弄笔墨,先裁宣纸,而后磨墨。
“今日不必研墨,我不写字。”云辞淡淡道。
晗初便停了动作。
云辞双目灼灼地看着她,似要看穿她的心事:“你不问问我,为何不走了?”
晗初眼中闪烁一瞬,很快又归于沉寂。
云辞仍旧看着她,目光流连不去。
晗初被这不明所以的目光瞧得有些无措,也察觉到了今日的云辞有些异常。她想了片刻,十分坦然地回望过去,眸中流露出询问之意。
云辞一直认为出岫,不,是晗初,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清澈见底,不染尘垢,令人见之忘忧。他终于明白了她美在何处,并且这份美丽早已天下皆知。
他望着晗初颦蹙眉黛、眼波盈盈的模样,良久,才幽幽开口,再次说出那句相同的话,态度无比坚决:“出岫,随我去房州。”
晗初的水眸刹那变得清亮起来,惊讶的程度比起初闻此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为她已经说清楚了,虽然她并不曾出声,但那一个默然的“不”字,已能表明一切。
晗初不敢再看云辞,只怕再多看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点头。她飞快地垂眸摇头,无声婉拒。
“为何不愿意?给我个缘由。”云辞将裁好的宣纸缓缓推到晗初面前,“你写出来,无论写多久、多长,我都等着。”
闻此一言,晗初的面色渐渐苍白,半晌,再次摇了摇头。她没什么缘由,便也无须下笔。
“自从明家父子来过之后,你便不大爱笑了。”云辞语中带了几分希冀,不允许晗初继续回避,“告诉我缘由,你有苦衷是吗?出岫?”
有苦衷吗?晗初在心中问着自己。要如何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她只怕玷污了这人的耳朵。晗初望着云辞希冀的目光,险些要脱口坦诚相告,但终究,再次选择了沉默。
云辞一直等着、看着,他自诩有无比的耐心,却还是败于晗初的倔强。若有似无的失望情绪涌上心头,云辞缓缓道:“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他看着晗初眼帘上长长的睫毛,细密、微卷,眨眼间,水光一闪,好似有什么晶莹剔透的宝石,凝结在了她的长睫之上。
云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泪。可几乎是在他抬手的同时,晗初已迅速转身,背对过去,极力掩藏着情绪。
那转身的动作太快,如同她落泪的速度。快得令云辞几乎要产生错觉,以为方才那凝结在她长睫上的晶莹并不存在。但他向来目力极佳。
他唯有望着晗初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双肩微颤,透露着几分楚楚之意。但他知道,她的内心并不柔弱,相反是有一种别样的坚强。
心中的怜惜又增添几分,促使云辞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前受过苦,也许你心里很抗拒公卿贵胄……但你该明白,我同他们不一样。”
云辞心底微微泛起一阵苦涩,默默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你在京州已得罪了明氏,今次他们虽不予计较,但日后也许会卷土重来……届时只怕以子奉的能力,护不住你。”
“即便子奉愿意护你,可文昌侯府呢?是否愿意为了你去得罪当朝后族?”云辞自知戳中了晗初的痛处,也承认这法子很是残忍。可他别无他法,唯有如此劝她。
倘若无人去触碰那处沉疴旧疾,恐怕她永远也不知痛在何处,又该如何痊愈。
云辞看到晗初窈窕的背影微微仰首,应是在强忍不让泪水掉落。发间的簪子被带动着轻微摇曳,犹如他初见她时泉中的涟漪波光。
“出岫……”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我说过,以色事人不能长久。你随我去房州,我可以教你诗词歌赋、算账管家,日后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在房州你不会受到任何欺凌侮辱。”
“你可以去打听,但凡云府出来的女子,即便身为奴婢,也比多少千金闺秀高人一等。至少在房州,适婚男子人人争求,我会为你挑一个极般配的,绝不辱没了你。”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云辞从未想过,世人眼中求入无门的离信侯府,在这少女面前会被不屑一顾。而他堂堂世子,竟还要苦苦劝说她低眉点头,只差哀求。
袖中藏着的几张纸字字灼心,皆是面前女子的血泪与伤口。他本该选择视若无睹,可天意让他遇上她,又有了这三月余的主仆情分,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还有昨晚一曲琴音,动人心魄。
云辞双手用力撑在桌案上,缓慢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晗初面前,腿疾难忍却又甘之如饴。
少女的面上果然已满是泪水,颗颗斑斓剔透,仿若无价明珠。这一次,云辞没有给她再度转身的机会,抬袖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你别扭什么?为何不愿意?还是说……你在京州有放不下的人?”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
晗初紧紧闭起双眸,不敢去看面前谪仙一般的男子。她只能拼命摇头,拼命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指间的湿意来自于眼前女子的泪水,微凉。伴随着晗初的否认,云辞的心也落了下来。
“你是惯常说违心话吗?”他并不气馁,笑着质问,“若是不愿离开,昨夜为何要弹《少年游》?你既敢弹出来,为何不敢承认?”
他都听见了!晗初霎时停止抽泣,眼神恍惚不知该如何解释。原本以为昨夜之曲无人倾听,可到底落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云辞看着晗初脸上的泪痕,仿佛心头也能漾出一泓水来。他头一次在女子面前这般强势,不容置疑地对她命道:“你什么都不要去想,余下的琐事,我来处理。”
言罢,云辞转首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叹一声:“细算时辰,子奉也该过来了。将眼泪擦干,随我去见他。”
东苑,待客厅。
沈予望着厅里那幅极具风骨的迎客松图,轻蹙眉峰。昨夜经过茶茶的事,他心里烦闷不堪,返回文昌侯府又独自饮了许多酒,今早险些头痛得难以起身。想到是云辞的返程之日,才勉强弄了些药喝,匆匆赶来。
原以为是迟了,不承想刚一进苑门,却被竹影告知云辞今日不走了!
沈予知道云辞向来说一不二,不禁暗自揣测他耽搁行程的原因。想来想去,毫无头绪。
门外的动响适时拉回了他的思绪,沈予转身看向来人,招呼道:“挽之。”再看推他入内之人,却不是竹影或淡心,而是晗初。并且,她眼眶微红。
不知为何,沈予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心莫名地一沉。
云辞原本想当着晗初的面与沈予谈一谈,可临进门时,他却改变了主意,对晗初浅笑道:“你先回去。”
晗初先是对沈予行了礼,便依言低眉退了出去。
“怎的忽然决定不走了?”沈予见晗初出门,才笑着询问。
“不是不走,是耽搁一两日。”云辞对上沈予的恣意笑容,开门见山,“子奉,我想向你讨个人。”
“谁?”沈予不假思索脱口问道,但问出口的同时,其实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云辞并不掩饰,坦白答了话:“我想带出岫离开。”
听到这个名字,沈予笑了,眼神透着几分寒凉:“你也为她的美色所惑?”
美色?云辞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该知晓,我不是这种人。”
“那又为何?”沈予质问,“她才来东苑几日?三个来月吧?竟能让你向我开这个口?”心底的怒意合着酸楚,几乎令他忘记同眼前这人的手足情分。
“子奉!”云辞面色也肃然起来,沉声解释,“出岫是个好姑娘,我不想看你糟蹋她。”
“好姑娘?糟蹋?”沈予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放声大笑,“你若知道她是谁,恐怕不会当她是个好姑娘。”
“正因我知道她是谁,才会开这个口。”云辞坦荡地望向沈予,道,“你不能因为她出身风尘,便折辱她。从前的事也不是她的错。”
“原来你都知道了。”沈予只觉心已被搁在了万丈深渊,面上更是笑得讽刺,“挽之,你连她的底细都费心去查了,我还能说什么?”
云辞被这句嘲讽堵住了话语,沉默一瞬,才又道:“倘若她是个良家女子,我必不会向你开这个口。但她的身份……你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到如今府里还蓄着几位,我不想让她沦落至斯。”
“你怎知我会让她沦落至斯?”沈予冲动地反驳出口,“难道我不能真心待她?否则我缘何为了她去得罪明家?”
见此一言,云辞没有立即回话。他磊落地在沈予面上打量片刻,才沉沉道:“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京州皆知沈小侯爷对待女人的长性,你不能让她再难过一次。”
话音落下许久,屋内都没有回应。这次换作沈予沉默起来。
云辞见他有些失意,又道:“眼下你心里舍不得,可总有一日会弃她如敝屣。你的长性是多久?一年?两年?即便你对她真心,难道能给她名分?还是能护着她不受明氏迫害?”
云辞自问看得清清楚楚,沈予对晗初十分冷淡,甚至可以说是苛待。他从前不知个中缘故,如今终于想通了。沈予必是嫌弃晗初的过往之事,但又不舍她的美貌。
既然如此,自己又怎能放心让晗初留下?
面对云辞的质问,沈予仍旧没有接话。他敛去哂笑与冷冽,面上已看不出分毫情绪。就在云辞想要再次开口劝说时,他才闷声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她?”
云辞忽然愣怔,待反应过来沈予话中之意,连忙开口驳斥:“男女之间并非仅有‘情’之一字。我待她……不过是有几分怜惜。”
“哦?你确定是怜惜?而不是怜爱?”沈予重新噙起讽刺的笑意,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犀利。
怜惜、怜爱……云辞目光深如幽潭,谨慎地斟酌一瞬,才郑重回道:“只是怜惜。”
“是吗?”沈予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看向门外幽幽而问。他已不需要再听任何答案。
“子奉。”云辞轻微叹气,话中是看透生死的淡然,“你也知道我并非长命之人,更不会轻易沾惹什么女子……我与出岫主仆一场,怜她身世、惜她才情,只想往后庇护着她,为她寻个好人家。”
听到“长命之人”四个字,沈予终于心中抽痛,这是他永不能愈合的疮口。在这世上无论是谁与他相争,他都能沉得住气,徐徐图之。
可偏偏,是云辞……
沈予心里明白,今日若不放手,他亏欠云辞的只会更多;可今日他若放了手,只怕云辞心里没什么,他却不能再与之手足相亲了。
仿佛是有万箭齐发,穿心而过。同时失去爱情与友情的滋味令沈予难以承受。明明知道云辞并不了解他对晗初的心思,可要开口表露那一番深情,他办不到。
一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他被误解、被漠视的真心。晗初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显然,他欠面前这人的更多,以命抵偿都不足惜,何况是送他一个女人。
纵使爱逾生命,可到底,晗初也只是个女人。
沈予忽而再笑起来,望着门外风摇树摆的初秋景象,再问:“挽之,你当真会为她寻个好人家?”
“是。”云辞爽利地承认,又道,“恰好如今屈神医已动身前往房州,兴许他能治好晗初的喉疾。”
“有你云府的庇护,她日后必定会过得极好。”沈予怅然地笑着,无比自嘲,“你与晗初你情我愿,我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
听见沈予松口,云辞也不再隐瞒:“出岫不愿意离开,说是你对她有恩……否则我也不会来说服你。”
不愿离开吗?是为了报恩?沈予尝到了苦涩滋味,如此煎熬难当,又掺着一丝回甘。他是多么欣喜于晗初对云辞的拒绝,可又多么失望于她对自己只是报恩。
沈予微微合上双目,强迫自己挂上风流无害的笑意:“不过是个女人,你开口我哪有不从?”他停顿片刻,这才转回看向云辞:“我想单独与她说话。”
“不要告诉她我已知道她是晗初。”云辞只嘱咐了这一句。
“为何?”
“我等她亲口告诉我。”
一炷香后,东苑书房。
“我倒是小瞧你了。走了一个赫连齐,却能得到挽之的垂青,你算不赔反赚。”沈予面色深沉地看向晗初,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明明知晓话语伤人,可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晗初任他出言讽刺,只垂眸而立,犹如雪地红梅,铮铮又无声。
“哗啦啦”一阵声响传来,沈予将案上裁好的宣纸施手一挥,张张落在晗初面前:“挽之与你心有灵犀,我可没这能耐。你想说什么,便写出来。”
晗初任由宣纸拂面落地,才俯身逐一捡起。这些纸张,她裁了许久,务求长短整齐,边角平滑。有人视之为文房瑰宝,但也有人视之为糟粕。
晗初忽然不知自己是在坚持什么,放弃云公子的宽厚以待。她本以为自己留在此地全凭良心,可如今看来,沈小侯爷并不在意。
如此想着,晗初眸中渐渐浮起几分自嘲,攥着捡起来的宣纸,继续沉默。
此刻沈予已是恼恨非常,也自知方才的动作轻贱了对方。他微合双目,试图平复情绪,许久也没有出声。
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两人都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晗初率先打破气氛,蘸了墨汁,郑重地伏案写道:“我会留在京州。”
沈予被那熟悉的字体刺痛了双目,便笑了起来:“留下?你要留下,也要看小爷我收不收。那日是我鬼迷心窍,才救你回来。哼!你这烫手山芋,还不值得小爷我去得罪明氏。”沈予竭力说得云淡风轻,好似自己当真不甚在意。
伤人三分,自伤七分,大抵如此。
晗初闻言却面色微变,说是伤心羞愧倒也不像,只是握在手中的狼毫,抖了两滴墨汁洒在纸上。
她这副表情狠狠刺激了沈予,后者别过脸去,故意不看她:“你这是什么鬼样子?还想留下?是嫌我被连累得不够?走了也好,你在京州的旧情人太多,恐怕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
沈予看着氤氲在纸上的两朵墨花,语气仍旧带着讽刺:“看过那首《朱弦断》了?”
晗初点头。
“你是不是很自得?这诗如今已传遍南熙,你也算虽死犹荣了。”
听闻此言,晗初的心思早已被引到这首诗上,便顾不得沈予的冷嘲热讽,连忙提笔问道:“这诗是谁所作?”
“你不知道?”沈予依然冷笑,目光幽深而闪烁,“是九皇子。”
原来真的是九皇子!晗初有些恍惚,惊异之余更为触动。她没想到,贵为皇室宗亲,九皇子竟能写出那句“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
沈予观察晗初的面色,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动容。晗初求知音,他一直都知晓。只可惜他一迟再迟,注定错过。
“怎么,在九皇子与离信侯世子之间摇摆不定了?”沈予语气微酸,再次嘲讽。
听闻这人玷污自己的心思,晗初终于忍无可忍,敛眉冷然挥笔:“我敬云公子如师,请小侯爷慎言!”
“你敬挽之如师?”沈予见字几乎要笑出泪来,云辞与晗初,这两人竟连推脱之辞都如此相似,都是当局者迷!
“男女之间何来师徒之情?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沈予笑了半晌,一语直击晗初心上,“你且看着,彼此相处越久,要么是他怜爱你,要么是你仰慕他!”
“啪嗒”一声轻响,晗初手中的狼毫已掉落在桌面上,衣袖上溅了几滴墨汁。仿佛是赌气似的,她点头对他做了个口型,樱唇微启只说出两个字:“我走。”
“这就对了。挽之与我情同手足,你在他身边好生侍奉,莫要让人觉得,我调教出的人没有章法。”沈予违心地告诫她,刻意装出冷漠的样子,“不许再想着赫连齐,也不要再与醉花楼联络。”
言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自语:“其实有挽之在,你迟早会忘了赫连齐。”
沈予自问这句话已说得足够低沉,可还是教晗初听到了。他瞧见她落下两颗晶莹泪珠,而后忽然盈盈一跪,对自己重重磕了一个头。
无须任何言语,沈予已明了晗初的意思。此情、此景,与醉花楼失火那夜何其相似?那时她也曾对风妈妈郑重叩首,以谢教养之恩。
而如今,他在拥有她短短百余日之后,也受下了她如此大礼。
其实是该欣慰的,他看中的女子拥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虽说他对她冷嘲热讽,出语刻薄,可她还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懂他的心思。
沈予再也按捺不住这最后的离别一刻,看着地上深深俯首的倩影,脱口而出一个问题:“晗初,在你心里,当我是什么?”
晗初缓缓从地上起身,沉吟片刻,走至案边提笔写道:“您的恩情,没齿难忘。”瘦金体,侧锋如兰,与某人的笔迹如出一辙。
沈予见字又笑了,笑得有些不是滋味。面前的少女,喜欢过赫连齐,倾慕着云辞,对他却唯有感激。说起来这算是最最虔诚的态度,然而也是最最浅薄的感情。
这才是最伤人的,“感激”只是个幌子,在她心里,只当他是陌生人。
可笑的男人自尊又开始作祟,促使沈予假装满意地笑了笑,回她一句:“也算你有良心,不枉小爷我疼你一场。”
他将视线从纸上移开,淡淡落在晗初面上,看了她很久,才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虽然你我的情分短暂,但毕竟相识一场,这匕首是我偶然得之,便赠予你防身好了。”
言罢还不忘再调侃她:“你好歹也是南熙第一美人,可要谨防登徒子。”
晗初连忙道谢接过了匕首。这匕首的鞘身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小巧玲珑,精致非常;刃锋也是隐泛寒光,冷冽如割。一看便不是俗物。
晗初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一把匕首一见钟情。她素手抚摸到鞘身上有个“深”字,便抬头看向沈予,无声询问。
沈予知她所想,淡淡扫了一眼那个字,回道:“‘深’是铸造大师的名字,他所铸的兵器绝锋寒刃,世无其二。”
晗初明白过来,于是郑重地将匕首收起,未再多言。
沈予见她对匕首爱不释手,心中稍稍宽慰了几分。明明是心尖儿上的女子,从前却偏偏不肯对她和颜悦色,以致彼此一再错过。她的一颦一笑都不是对着自己,唯有这一次例外,但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真是血淋淋的讽刺。
沈予终究还是存了一分奢想,遂隐晦地对晗初道:“挽之是不会亏待你的。不过……倘若你想念京州,也可以拿着这把匕首来文昌侯府寻我,不会有人拦你。这是信物。”
他自问这番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但也知道,晗初未必能听得明白。
云辞只在京州耽搁了两日,便启程返回房州。临行前,沈予特意回了一趟文昌侯府,取过晗初的卖身契,在她面前撕得粉碎。
这个结局,仿佛皆大欢喜。云辞得到了知冷知热的可心人;晗初摆脱了明氏的穷追不舍;就连沈予自己,对云府的愧意都因此减轻了几分。
临别那日,护送离信侯世子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后足有近百人。沈予笑着将他们送出城门之外,自信不会让人看出一丝悲伤。
是夜,他没有回文昌侯府,而是留在了追虹苑。
睹物思人也好,追悔莫及也罢,沈予在晗初住过的院落里坐了一宿,而后做出一个决定——送走茶茶。
“小侯爷,您当真要送走奴婢吗?奴婢怀了您的孩子啊!”红衣女子哭跪在地上,嗓子已然喊哑。
沈予端坐在晗初的床榻,从枕上捻起几缕发丝,面无表情地握在手中:“外头的大夫不定可靠,有时为了讨个赏头,信口雌黄也是有的。让小爷亲自给你诊一诊。”
说着他已捏起茶茶的皓腕诊断起来。良久,沉下脸色蹙眉冷问:“你当真怀了身子?茶茶?”
茶茶被惊得打了个寒战,一种不祥之感隐隐划过心头,忙道:“自然是有了身子,这都两个月未来过葵水了。”
“可我诊着却不是。”沈予断然否认,“你脉象虚浮,分明是月事不调。”
月事不调!茶茶心中大惊:“小侯爷!不可能的!大夫明明说……”
“哦?你是在怀疑我的医术?”沈予冷言冷语地打断。
“不,不是的……”茶茶急忙否认,只觉那被沈予捏着的一截手腕,异常疼痛。
“我是不会诊错的,你无须多言。”沈予高声唤了贴身小厮进门,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撂了过去,吩咐道:“去把药煎了,给你茶茶姐服下。”
小厮接过药包,立刻领命而去。
茶茶却是不能置信,睁大泪眸看向沈予,却见对方恰好朝自己射来冷冽一瞥,眼光幽长,颇有深意。
饶是茶茶再笨,此刻也已明白过来,她惊恐地睁大双眼,疯了似的,护住肚子:“不!不!小侯爷!您不能这么做!”
闻言,沈予良久没有作声,无论脚下的女子如何苦苦哀求,他也只是淡淡的,没有任何表示。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他才轻叹一声:“茶茶,你可知错在何处?”
“小侯爷……”茶茶鬓发凌乱,早已哭得岔了气,“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放出消息,引明府的人前来。”
“这只是其一。”沈予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女子,冷冽道,“我本来对你信任有加,可你一手挑拨了我与晗初。人往高处走,如今她跟了离信侯世子,我也不能亏待你。”
他顿了顿,轻轻摇头:“你偷偷给明府传消息,说是追虹苑有个极美、擅琴的女子,可不就是你自己吗?既然你这么想做明府的奴婢,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跟着明二少。”
说到此处,沈予已然双目赤红:“其实你该欢喜才对,明氏是当朝后族,明二少愿意要你,是你的福气。”
“小侯爷……”这三个字,茶茶唤过无数次,曾经恭谨,曾经娇嗔,情到浓时还曾缠绵着*,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之绝望。
此刻的茶茶犹如一只艳鬼,披头散发地抱着沈予的腿,不愿放手。她双肩耸动,哭得异常伤心,妄图博得他最后一丝恻隐之心:“那明璀是出了名的玩弄女人……小侯爷,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看在这孩子的分儿上……”
“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沈予冷笑打断茶茶的乞求,语气冷绝如万里冰封,“我原本很怜惜你,可你辜负了。茶茶,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自己心里可清楚?”
沈予终于克制不住积攒的怒意,咬牙切齿道:“你若识相,去了明府就给我闭嘴!否则不仅得罪了云氏,你那个卖药的相好也活不了!”
沈予都知道了!茶茶瞬间脸色刷白。她在外头有个相好,是常年给文昌侯府送药材的,若要当真说起来,自己肚里这孩子,还真不知道是谁的。
小侯爷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眼见茶茶心虚不再说话,沈予也无力再追究下去,不耐烦地道:“小爷许你养好了身子再去明府。免得让明二少以为我眼光不济,宠过一个女鬼!”
他一脚踹在茶茶肩头:“休要玷污这屋子。滚出去!”
茶茶被吓出一身冷汗,眼见事情再无转圜之地,也不敢再逗留。
至此,屋子里又恢复了空空荡荡,那交织而来的荒芜与孤独将沈予重重包围,令他几近窒息。手中仍旧握着晗初的几根断发,仿佛岁月里残留下的执念,单薄而可怜。
“轰隆”一声雷鸣传来,是这个秋季的最后一场雨。沈予起身将窗户关上,唯恐雨水飘入沾湿了屋内的一尘一缕。
而一并关上的,还有一扇心窗。
人爱我,我爱人,多多少少早已无法计较。于是他始终没有机会告诉她,那把匕首上的“深”字,并非铸造师的名字。
只因他手中也有一把款式相同的匕首,雕刻的是一个“情”字。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最遗憾不过,你从不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