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入云府涉深浅

第九章 初入云府涉深浅

辘辘的车轮声碾碎了晗初的过往记忆,从前锦绣成堆、耳鬓厮磨的风尘岁月,在遇见云辞的那一刻起,注定消散无踪。历尽辛酸甘苦之后,她是一个崭新的人——云无心,以出岫。

房州是南熙五州中最为富饶的州郡,也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的封邑。首府烟岚城如其名,三面环山、气候暖湿、烟岚迷蒙、外敌难攻,算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而此处,正是云氏一族的命脉据点——离信侯府所在之地。

饶是出岫不曾来过房州,也曾听闻首府烟岚的名字由来:相传大熙王朝开国皇后出阁前的封号正是“烟岚公主”,而这也为云氏扎根在此的缘由,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想象。

毕竟数百年前,云氏先祖与开国帝后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惹人遐想。

从南熙皇城京州到房州首府烟岚,云辞一行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待抵达烟岚城,时令已近腊月。云辞并未将出岫直接带回府中,而是送她去了神医屈方的暂住之处。毕竟他阔别烟岚城数月之久,甫一回来,又即将承袭爵位,短期内必是无暇他顾。这一点,出岫自己也明白。

“屈神医是子奉的老师,亦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行踪不定,只在每年夏秋季节前往京州一趟,为我采药复诊。你倒是好福气,恰好碰上他在烟岚城。”云辞清淡如雾的目光落在出岫面上,浅笑嘱咐,“照顾好自己。”

临入城时,出岫便听说,闻名天下的屈神医是被房州的主人慕王请来的,只因慕王府里有一位娇客手伤严重,此番屈神医是特意前来为她诊治的。

出岫暗道那女子在慕王心中分量真重,不想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自那之后,出岫便真正在烟岚城里安顿下来。神医屈方所住的院子并不大,布置得也颇为简洁,院内种满各种莫名的药草,五颜六色、清香四溢。这样的风格,出岫甚是喜欢。

屈神医每日都要去一趟慕王府,为慕王心尖儿上的女子治疗手伤,余下的日子,便是翻弄各种药材与药书。

出岫闲来无事,也会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练字,务求学到云辞笔法的精髓。如此,两人也算互不打扰。

在此期间,屈神医为出岫换了数个方子治疗喉疾,怎奈收效甚微。出岫自己倒是不急,左右她从前便不是话多之人,如今失声日久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难熬。

这般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新年也在平淡静谧的气氛中度过,云辞一直没有带来只字片语。

二月刚至,出岫便从屈神医口中听闻,云辞已正式承袭离信侯爵位,主持云氏一族。盛大的袭爵典仪之上,南北两国都前来祝贺。

二月末,屈神医按例远游离开房州,临行前送了一封信去离信侯府。

翌日清晨,云辞由竹影护送而来。

当是时,出岫正坐在井边沐发,并没有发觉院子里进了人。她刚将一头青丝打湿,便听闻不远处一声戏谑之言传来:“哪有人对着井口沐发的,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听闻这熟悉的声音,出岫立时身形微顿。她撩起覆盖在眼前的青丝看向来人,只一眼,凝眸伫立,犹如跌进幻梦之中。

百日未见,本以为继承爵位的云辞会多添几分贵胄之气,可眼前这坐在轮椅上浅笑的公子,依旧是一袭白衣,风清霁月,静如宁川,恍若天人。

不知为何,出岫只觉眼眶微酸。虽然知晓云公子没有忘了她,但却也未曾想过,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还挑了她如此不雅的时候。

一时之间,出岫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托着湿润的长发呆立原地。

水珠顺着青丝滴滴滑落,云辞瞧在眼中,心间也漾起一泓清泉。他低声对身边的竹影吩咐了几句,后者便匆匆跑进屋子内,片刻之后,又捧着一方干巾返回。

云辞接过方巾,对出岫笑道:“我不方便,你走过来。”

出岫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志,木然捧着湿发走到云辞身边,偏头向他无声行礼。

“再靠近些。”云辞再次伸手示意,待出岫的裙角已近得能紧贴他的足履,他才执起干巾裹住她的发梢,细细擦拭起来。

出岫见状微讶,然而更多的是赧然与惶恐。云辞却似未觉,语气还带着两分薄斥:“虽说南熙四季如春,但你也不该以凉水沐发,女子尤其不能。”

他边为出岫擦拭发间的水珠,边对竹影命道:“去烧些热水。”言罢不顾出岫的反抗,伸手将微湿的长巾层层裹在她发上:“进屋里等着去。”

出岫收敛起心神,伸手胡乱在发间擦了几下,便推着云辞进了屋,又扶他坐到椅子上。

主仆三月,令两人之间形成了无比的默契。出岫披着一头湿发朝云辞比画着,手口并用地问他:“您怎么会来?”

“事情办完,自然就来了。”云辞浅笑叹道,“诸事琐碎,已经让你等很久了。”

出岫默然,她能体会到这寥寥话语中的深意。试想纵然是寻常人家,要打理内外事务已是不易,更何况云辞出身数百年的政商高门、“天下第一巨贾”的云氏。他既承袭了离信侯之位,自当肩负起家族重任,这其中必然辛苦万分。

也正因如此,出岫并没奢望云辞能在短期内顾念上自己,更没料到他今日会不期而来。

想到此处,出岫又抬手比画了一下,大致是说自己要整理仪容,请他稍候。

云辞不禁失笑:“你不是要沐发?何必费事?”

出岫顺手撩起一缕湿发,表示自己披头散发很是无礼。

“我不是外人,你讲究什么。”云辞的话语虽清淡,嘴角却微微上扬,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温而不柔,雅而不烈。

云辞话已至此,出岫虽然觉得拘束,但也没有坚持下去。

此后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出岫是口不能言,云辞是素来沉默。可奇怪的是,两人间的气氛并不尴尬,相反倒有一种微妙的往来,那是他们彼此独有的沟通方法。

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是一个眼神,已能使对方心领神会。

这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一种默契,即便是陪伴云辞十五年的竹影也不能。他独自在厨房烧好了两大桶热水,便来向云辞禀报,他以为这是为出岫沐发的热水。

诚然,这水的确是用来为出岫沐发,但竹影万万没想到,云辞竟会亲自动手!他眼睁睁瞧着这两人再次来到井边,主子舀了清水调和至适当水温,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为出岫涤发。

再看出岫,虽然显得拘束又抗拒,但最后还是默默受下了。

竹影端的是目瞪口呆。他以为,主子素来不近女色,可偏偏……他终于发现自己才是最多余的那个人,遂连忙知趣地退开。

云辞却不知晓竹影的百转心思,他只旁若无人地为出岫擦苓膏,而后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涤干净。

出岫的头发漆黑丰盈,握在手中细滑而润泽,令他想起深邃的夜之瀚海。苓膏的清香缠绕发丝,那平顺而又纷乱的触感,有些像他的心绪。

而这种心绪,他只对一个人产生过。

再看出岫。此刻她也正侧着头、弯着身,任由云辞摆弄自己的长发,潋潋目光落在井口,不知所想。她额间与睫毛上微微沾了剔透的水珠,有些梨花带雨的楚楚之意,更显清妍无双。

半晌,秀发涤净,出岫终于赧然得受不住了,便一把从云辞手中夺过干巾,兀自擦了发间的水珠。正拧着发,便听得一声轻轻浅浅的言语:“等头发拧干,去换身衣裳随我进府吧。”

离信侯府坐落于烟岚城的正北方向,与正南的慕王府两两辉映,是这城中最威严贵重之所在。

关于离信侯府的传说有许多,除却云氏先祖与大熙开国帝后的交情之外,流传最多的,便要数云氏的富甲天下,以及云府的美女如云。

大熙民间曾经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富不富,丽不丽,看了主子看奴婢”指的便是云氏的富饶,以及府上侍婢的美貌。换言之,离信侯府一不缺钱,二不缺美人。

直至坐在了前往云府的马车之上,出岫犹自不敢相信,她竟有幸入得如此传奇的离信侯府,且还认识了这座府邸的主人。

如此忐忑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出岫原想着能踏实一些,可人还没迈进离信侯府的大门,她已然为入眼的景象所慑,震惊而又叹为观止。

面前这座府邸,明明处于阜盛人烟的繁华街市,却偏偏深墙围绕,庄严凝驻,一眼望不见左右。七间朱漆兽头的正门,其上是栩栩如生的蝙蝠雕纹——蝠飞兽立,取“福寿绵绵”之意。

正门之上悬挂着一块栋木匾额,苍劲峻逸地书着两个大字——“云府”。这匾额威严地俯瞰着门前两座大石狮子,彰显出无比的浑厚高古,比之皇家宫殿也不遑多让。

出岫不禁呆怔原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若非淡心一声“出岫”唤得娇俏清脆,她恐怕还不知自己要赞叹多久。

“看傻了?”淡心匆匆从侧门跑出来,拉着出岫的衣袖笑道,“可想死我了!你终于来了!”

故人重逢,出岫自然也喜不自胜。云辞见状大感无奈,失笑着呵斥淡心:“你这丫头,要站在门前抹泪吗?快将出岫带进府里。”

淡心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亲密地挽着出岫的胳膊往府里走,竟是将主子都撂在身后。出岫不禁回望一眼,见云辞朝自己微微颔首,这才放下心来,随淡心一路而行。

偌大的正门大院,正厅坐西朝东,面阔三间,进深七檩,中轴线上依次是门楼、前花园、正厅、后花园……楼阁的砖雕繁复华丽,两处花园也是草木连天、花团锦簇,初入者不可谓不眼花缭乱。

这还只是云府的外院而已。

出岫随着淡心走了许久,途中遇到数个奴仆侍婢,皆对淡心客客气气。两人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拐进了抄手游廊,这才算是进了内院。

正门景观尚未赏完,不想抄手游廊之后还别有洞天。眼前的这一处偌大院落,装饰简洁,色彩单一,遍植树木不见繁花,并非方才所见的锦绣轩丽,甚至可以说是繁中取简,闹中取幽。并且,这座院子里没有门槛,皆是用了不知什么材质的地砖,铺就了一个个平缓的斜坡。

出岫站在院外朝里环顾,目光最终落在了拱形院门上的三个金漆大字——“知言轩”。瘦金字体,风骨极佳,只一眼,她已明了这是谁的住处。

“不必我多说,你也知道这是谁的园子了吧?”淡心憋了一路,终是笑着再次开口,“既到了自个儿地盘儿,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主子已交代过,你随我进来。”

淡心说着已快步转身,几乎是碎步小跑起来。出岫连忙跟上,几进几出,才随她迈进一座不具名的小院。

淡心这才停下脚步,兀自推开其中一间房屋,对出岫道:“日后你便住在这儿了。这院子里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你、我、浅韵姐姐是贴身随侍的大丫鬟,一人一间;余下几个不近身的小丫鬟,是两人一间。”

“你可别眼晕,主子身边儿的奴婢是最少的。二爷和三爷园子里,唔,尤其是二爷身边,侍婢可是一抓一大把,各个一等一的美。”

淡心兀自嘟囔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禁“啊”了一声:“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这府中除了主子之外,还有两位正经的爷,二爷云起、三爷云羡。你可记下了?”

云起、云羡,名字倒也好记。出岫点了点头。

“主子自不必说,是太夫人所出,也是云府的嫡长子;二爷云起,是二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一岁;三爷云羡,是三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两岁;府里还有一位四姨太太,风华正茂,膝下无所出。”淡心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从前出岫便隐隐听说过,云氏一脉虽已传承了数百年,但嫡支的香火一直不大旺盛。归根结底,还是云氏多出痴情种。这一点,从云氏先祖与大熙开国皇后的传说之中,便知一二。

有这样一个痴情的先祖,怕是云氏的血脉里,都是专情之人。也难怪以老侯爷的身份地位,只留下三位子嗣。想到此处,出岫不禁暗自揣测,这府里四位遗孀,到底哪位才是老侯爷真正的心上人?

正想着,出岫额头上忽然挨了一个爆栗。待回过神来,便瞧见淡心瞪着一双玲珑水眸,对她薄斥道:“又走神儿!也不知主子为何那么疼你!”

淡心此言甫毕,出岫尚不及反应,只听一声呵斥已充耳飘来:“淡心!你多话了!”

出岫循声回头,只见一名端庄淑宁的女子站在院落门口,正轻轻迈步而来。她眉黛淡如烟雾,显得袅袅静谧,正是与出岫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浅韵。

浅韵、淡心,云辞身边的两大侍婢。

算起来,出岫与浅韵已有半年未见了。此刻再见,浅韵身上好似多了几分疏离的冷意。念头只是闪过一瞬,出岫已率先行礼问候。浅韵欠身还了一礼,又转而再看淡心,继续斥道:“主子命你带出岫熟悉府中人事,可没让你乱说话。”

淡心仿佛对浅韵怕极,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浅韵便旁若无人地从出岫面前走过,径直进了自己屋内。

出岫见浅韵这番举止,连忙比画着向淡心询问,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你别多虑,浅韵姐姐素来如此。”淡心低低道,“她原是太夫人身边儿的,性子也随太夫人。后来拨给了主子,也是太夫人看主子喜欢她这个样子。”

话到此处,淡心再次掩面而笑:“这下好了,浅韵姐姐虽寡言,往后也要被你比下去了!”

出岫早已习惯淡心的出语无状,便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此后,淡心又将府内诸事略微介绍了一番,不外乎是一些规矩、忌讳,出岫也逐一记下。

“好了,有些事情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时日长了你自然会晓得。”淡心又四顾看了看,谨慎地低下声音再道,“主子命你在内园服侍,你便不要随意走出知言轩。尤其是二爷的院子‘金露堂’,千万不要误闯进去!”

出岫不傻,瞧见淡心这副谨慎模样,情知二爷云起必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便也郑重地点头。

两人三月余未见,又说了许多体己话,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竹影来唤:“出岫姑娘,主子在书房等你。”

出岫不敢耽搁,连忙辞别了淡心,随竹影一道往外走。岂知刚跨出院子,迎面遇上了管家云忠:“出岫姑娘,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京州追虹苑。出岫笑着俯身行礼,所幸云忠知道她不会说话,倒也不觉得她无礼。

云管家面上受下出岫一礼,口中却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可是侯爷身边儿的人。”

出岫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便也只作一笑,静待云管家示下。

竹影率先开口问道:“忠叔前来所为何事?”

云管家也不迂回,便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太夫人听闻知言轩来了新人,还是侯爷从京州带回来的,想要见上一见。”

既然是太夫人想要见人,竹影也无法阻拦。他知晓出岫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主子近日刚为出岫置办好户籍,只是未曾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太夫人。

出岫前脚随云管家而去,竹影后脚便去书房对云辞回禀此事。

从知言轩出来,折回抄手游廊,出岫跟着云管家往云府外院而返。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廊回路转,这一次,她已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如此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云管家才带着出岫到了地方,但见汉白玉的拱形连门上写着“吟香醉月”四个大字,园内还隐隐能听到一两声女子的笑音。

果真是“吟香”,刚走至拱门前,一阵莫名的幽香已扑鼻而来,似花香,又似女子所擦的香粉。出岫跟着云管家迈步入了院门,其内的娇笑声便戛然而止。

云管家率先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太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出岫姑娘前来请安。”

此话甫毕,出岫已感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直低着头,眼风瞥见两条烟罗裙裾,一为浅粉,一为浅紫。想来正是云管家口中的两位小姐无疑。

“想容、慕歌,你们先出去吧。”一道年长的女声在此时响起,很是慈蔼,但又不失威严。

“想容(慕歌)告退。”两位小姐同时开口,礼节十足地退了出去。

原来这两位便是云府的千金,云辞的庶妹——云想容、云慕歌。出岫默默记下名字,顺势行礼。

气氛忽然变得凝滞,太夫人一直未再开口说话,直至云想容、云慕歌退了出去,她才幽幽地对出岫命道:“抬起头来。”

出岫不敢违逆,缓缓仰首面对太夫人,但仍旧垂着眼帘。她知道,下人直视主子,是为大不敬。

审视的目光再度射向出岫,伴随着一句低低的喝令,这一次却不是来自太夫人,而是出自她身侧一位妈妈:“许你抬起眼帘。”

出岫领命,这才缓缓抬眸,看向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太夫人。只见她年近五十,面容严谨,略带角纹,身无繁饰,盘的是贵妇中常见的飞天雾鬓髻,唯有耳上的玲珑光泽表露那一对耳坠子不是凡品。

太夫人身着华锦衣装,其上还绣着暗金丝线的祥云花纹,可出岫却隐隐觉得,她并非性喜奢侈之人,与此同时,浑身又散发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与华贵。

这几种气质很矛盾不是吗?但融合在这位传奇女性身上,又是如此得宜。云府太夫人,不仅有着高门深宅女主人的风范,更有着指点世事的精明犀利。

久居上位者,这是出岫对她的第一印象。

而此时,太夫人也在打量着出岫。她目光深邃,意味悠长,隐隐透露出几分了然。但仔细看去,却又似浑不在意。

园子里如许静默着,有一种各怀心思的诡异。花香随着初春的微风扑面而来,出岫闻在鼻中忽然感到紧张得心悸。

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太夫人才蔼声开口,云淡风轻地道:“既然侯爷带你回来,想必也是个有分寸的,从今往后仔细服侍吧。”

如此简单的一句嘱咐,没有半分威慑、说教。出岫有些意外,愣怔一瞬连忙俯首领命。她开始庆幸自己患了喉疾,否则此刻的心思必定要泄露出来,落个怠慢犯上的罪过。

太夫人平生阅人无数,出岫这点小心思也没能逃过她的双眼。她不动声色地端过茶盏,悠悠啜饮一口,又唤道:“迟妈妈。”

一旁站着的妈妈立刻走到出岫跟前,取过一方小小锦盒,道:“这饰物本为一套,镯子给了浅韵,坠子给了淡心,这对明月珰耳环太夫人赐给你了。还不快些谢恩?”

出岫领会到话中之意,连忙用双手郑重地捧过锦盒,恭谨还礼。

太夫人未再表露什么,只命道:“下去吧。”语气淡淡,令人捉摸不透。

出岫不敢逗留,领命告退。直至走到门口,她才抬眸看了这园子一眼,花花草草自不必说,却原来,太夫人正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座八角大戏楼台,蝠飞高啄,好生气派。

至此出岫才明白,“吟香醉月”这个园子,是云府宴客看戏的场所。太夫人在此传见自己,想来是有几分深意。自己,还不够资格进她的园子。

只一瞬,出岫挥去杂念敛起心神,走出园子她才发觉,管家云忠一直候在门口。

“姑娘可认得返回知言轩的路?”云忠笑眯眯地再问。

出岫点头,抬手比画了一下几进几折的方位。

云忠见状面露诧异之色,赞道:“这真是难得,云府楼园曲折,好多下人半年都摸索不完。从‘吟香醉月’到‘知言轩’,姑娘才走了一遍,竟都记下了!”

出岫对这句赞叹半知半解,只虚行一礼,做了个口型:“谬赞。”

云忠顺势笑道:“即便姑娘知道回去的路,老朽也要陪着走一趟。原是侯爷传唤姑娘,被老朽半路截走,虽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可也要当面向侯爷谢个罪。”

出岫不禁暗赞云管家为人处世之能,心中又对他叹服两分。她边想边随云管家往知言轩方向返回,刚走了两步,便瞧见竹影推着云辞从另一方向而来。

看这样子,他们并不是从知言轩过来的。

出岫并未多想,云管家见状却是眼皮一跳。这个方向……看来侯爷是先去了太夫人的园子,只怕是心里惦记这哑女,白白跑了一趟。

云管家按捺下惶恐心思,率先迎了上去,恭谨禀道:“老奴正要送出岫姑娘回知言轩。”他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解释,“太夫人传召得急,未及向您请示,还望侯爷恕罪则个。”

云辞表情淡淡,噙着浅笑道:“无妨,你去忙吧。”

云管家连忙告退。

出岫这才微笑着迎上前去,行了一礼。

云辞并未对出岫说太多,只瞧着她手中的锦盒,笑问:“母亲送的?”

出岫微微颔首。

“可是一对耳环?”云辞问着,显然松了一口气。

出岫睁大双眸表示讶异,将锦盒打开,俯身送至云辞面前。晨间沐发后的清香顺势袭来,云辞轻轻一嗅,再笑:“这是母亲心爱的一套首饰,拆开分别送了浅韵、淡心,不承想这对耳环给了你。”

他将目光移至晗初小巧盈白的耳垂之上,一眼望见细小的耳洞,脱口道:“还不戴上?”

眼下就戴吗?出岫再次睁大双眸,无声相询。

“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云辞顺着出岫的耳垂向下看,目光最终落定在她的乌黑发梢之上。

出岫忙不迭摇头,她其实不大喜欢戴耳环,只嫌累赘。不过既然云辞发话,那也只得从命。

云辞自然而然地从出岫手中接过锦盒,又将其内的两只耳环取出,递到她手心之中。出岫捏着耳环便往耳垂上戴,左耳倒是十分容易,一戴即成。可轮到右耳,却是戴了几次也没找到耳洞。如此反复,耳朵都被捏红了,还是没能戴上。

“我来吧。”云辞在一旁看了半晌,终是无奈浅笑,执意从轮椅上站起来,朝出岫伸手索要耳环。

不知为何,出岫的第一反应,竟是连忙将左耳戴上的耳环也摘了下来,握在手里背在身后,无言抗拒。

明明只是戴个耳环而已,远远不及沐发的亲密,可出岫心里还是别扭着,尤其这是在云府之内。她自问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下人,虽得主子器重,但也懂得尊卑之礼,更知道适时避嫌。

这般想着,出岫更为坚定了些,咬着唇对云辞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先行一步。她也顾不得去看云辞的反应,胡乱行礼告退,而后攥着耳环离开,竟连锦盒都忘记拿走。

“主子,出岫姑娘不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竹影扶着云辞重新坐回轮椅之上,出言提醒道。毕竟出岫是新进府,又不会说话,长得极美,怕是连问个路也不方便的。

听闻此言,云辞倒不甚在意,望着出岫的背影抿唇笑道:“你瞧她走得爽利劲儿,应是心中有数。”

竹影闻言未再多说,推着云辞朝知言轩返回。

“吟香醉月”的半拱形门刻着镂空雕花,最易藏人。迟妈妈隔着拱门瞧了半晌,直至云辞主仆都已远离,才去向太夫人禀报了所见情况。

太夫人听后,沉吟须臾,反问迟妈妈:“你也觉得像,是吗?”

迟妈妈点头:“的确极像。”

“难怪辞儿会带她回来。”太夫人只隐晦地道了这一句,便起身走出吟香醉月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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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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