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江州之难(七)
张叔夜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方适,这个年轻人已和当初见面时完全不同,他脸色苍白,双眼凹陷,经过一夜的拷问,已显得憔悴不堪。他周身上下血迹斑斑,难以想象这个文弱的身体究竟承受了多少的磨难。
但他的双目却是熠熠有神。
此刻他正紧紧地盯着张叔夜,目光中透露出年轻人特有的不服输的盛气。张叔夜突然笑了,他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他很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的不服输,一样的需要撞个头破血流,才会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
但是他这次撞得太重了,撞得已经没有再悔改的余地了,张叔夜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你我也算相识一场,说起来你对我还有相助之恩。怎想你年纪轻轻,竟然踏上这条不归路,可惜,可惜。”他连连摇头,扼腕之情,溢于言表。
方适却置之一笑道:“你看我踏上不归路,在我眼中,你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在不归路上越行越远!”
张叔夜想不到他如此回答,脸上显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知他此话何意。
方适继续道:“如今道君皇帝不过是个昏君,这赵家的天下眼看着已到了尽头,想你张大人饱读兵书,武艺不凡,却被发配到这里来做个小小的都监,你为他卖命,才叫是明珠暗投!”
见他竟敢诽议天子,张叔夜怒斥道:“我当你是个朋友,才和你推心置腹交谈,想不到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当今天子圣明,只不过受奸佞小人所惑,蒙蔽了圣听,一旦待到拨云见日之时,必将振我大宋。”
方适摇摇头道:“张大人,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个道君皇帝不过是一个整日沉迷花鸟声色,修道养身的庸人而已。你所谓的奸佞小人是谁,蔡京?高俅?童贯?试问哪个不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当今朝纲不振,奸佞当道,都是他咎由自取,如此天子,要之何用?”
张叔夜想不到方适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他低头不语,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即使圣上非明君,我张叔夜也要誓死保我大宋。”他说出这话,竟然隐隐已有承认当今圣上实非一个好皇帝的意思。
方适原本以为在张叔夜这种精忠之臣的心中,天子应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还准备了许多说辞来慢慢说服他。想不到他竟然能认同这宋徽宗并非明君,一时倒也愣住说不话来。
张叔夜冲他一笑道:“你想不到吧,我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方适被他说穿心思,脸上一红,但旋即又问道:“既是如此,张大人又为何要给这大宋卖命呢?”
张叔夜抬头看着大牢的屋顶,像是自言自语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当今天子并非明君。但是虽然是个平庸的天子,但至少能保得一时的太平。如果仅仅为了一个英明的天子而改朝换代,再起战端,荼毒百姓的话,我宁愿选择保一个平庸的天子。”
方适道:“你保得了大宋之内,但你保得了大宋之外的么?一旦外敌来袭,这平庸的道君皇帝可否抵挡的住?恐怕届时百姓受异族奴役,受的苦要比之现在多上百倍千倍!”
张叔夜听方适如此一说,微微一笑道:“你担忧的可是辽国、西夏?你大可放心,我镇守边关数年,据我观测,这契丹人早已没有其先祖的野性,他若想踏足我大宋境内,恐怕也没有这么容易的。至于西夏,这几年虽然势头渐旺,但它若没有辽国的支撑,又何足挂齿呢?”
方适却把头轻摇,道:“我担忧的并非辽国、西夏,而是辽国以北的女真人。这女真一族较之契丹人更为骁勇善战,也更为残忍可怖,俗话有云:女真不过万,过万无人敌。你可否相信,数年之内,这女真一族必将会颠覆辽国,他们这才是大宋真正的隐患!”
方适说罢,张叔夜却是一脸的不信之色,道:“且不论你所说的女真人闻所未闻。单是这颠覆辽国一事,就是绝无可能,想我大宋和辽国交战多年,也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更莫谈将其颠覆。听你所言,那女真一族,不过是未开化的蛮族,怎么可能做到我大宋数代先帝都未曾完成的雄业呢?”
方适早已料到他会不信,毕竟作为当世之人,谁都无法想象强大的辽国竟会被小小的女真给击溃,但他还抱有一丝希翼问道:“如若我所言确是属实,那女真人来攻我大宋,你又将如何?”
张叔夜正色道:“自当竭尽全力,固守职责,以身报国!”
方适叹口气道:“唉,你这是愚忠。那赵官家可从不如此真心对你。”
张叔夜答道:“你错了,你可以说我是愚忠,但我并非效忠那赵官家,我忠于的是这太平盛世。老子曾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的就是治理一个国家,就像烧菜一样,菜多翻炒了,会烂,国家多折腾了,会动荡。我能做的就是尽我全力来保障大宋的安宁,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方适听他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却对眼前这位中年人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佩,虽然他不能像自己一样,作为一个穿越者,能够看清历史的潮流走向,做出最为正确的选择。但是从当时世的角度来看,他却做出了身为他这个时代的人,最为高尚的选择。
张叔夜等了片刻,见方适不再言语。他看着方适的眼睛,他的眼中仍是充满了不服输的傲气。张叔夜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还是未能说服这个年轻人。他突然心中又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说了这么多,平时连和伯奋、仲熊都未曾说过的话,今天竟然都对这个年轻人吐露了。张叔夜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说服这个注定要死的反贼,难道说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存在那么一丝顾虑,那么一丝认为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可能是正确的顾虑么?这才要努力去说服他,其实也是说服自己。
张叔夜笑了笑,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他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出了牢房。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背对方适,轻轻地,用只有方适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花朵的。”
言罢,他头也不回,笔直地出了江州大牢。
方适一愣,旋即欣慰地一笑,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是如此的真情流露,以至于有眼泪流出,他都不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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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些水浒yy小说中,动辄几句话语就收复诸如李纲、宗泽之类的耿直之臣,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这些精忠之臣在国之未亡前,又岂是三言两语就会反的?这段描写张叔夜和方适的对话,我觉得,应该是一个精忠报国的正直大臣应该有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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