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跛脚鸭的出场
王小石几乎什么废话都能骂得出口来。
他已失去了好脾性。
更失去了耐性。
温柔说要来帮他店子里的忙。他本来还不算很忙,但温柔一到,他就真的忙了,因为温柔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总共打翻了他两次砚台,弄脏了他三幅字画,撕破了他一张绢帛,打破了他三只药瓶、一口药煲、两只药罐。
温柔还把方子对调给了不同的病人,要不是发现得早,这可要闹出人命。而温柔也确有过人之能,还能在同一时间,踏得王小石店铺里那只老猫惨叫八大声之后,又踩着了一个给耙齿戳伤了脚踝的病人,并且在人猫惨嚎声中,她撞到一个正在喝药镇胎、怀孕十个月的妇人,其他搞砸的事情,还不胜枚举。
王小石几乎要呵叱她。
只是“几乎”。
他还没有──
温柔已经嘴一扁、眉一蹙,快要哭将出来了──而且,已经哭出来了。
这一来,王小石就更忙了。
简直忙到不可开交了。
“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啊!”他一面要向温柔解释,一面要向客人赔罪,还要向他情急之际拿布给那孕妇抹揩药汤时被人骂为“淫徒”而道歉。
“你骂人。”
“我没骂!”王小石急得直跺脚,因为门口又进来了一个手臂关节起码断了三处的伤者,“我还没骂呀!”
“可是,你,你,你你,你你你……”温柔“哇”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你对人家变了脸色!”
梨花带雨。
状甚凄楚。
于是旁观者,尤其是刚进来,不明就里的人,就纷纷来指斥王小石的不是了。
王小石有冤无路诉,只好低声下气道:“你不要哭呀!”温柔“哇”的一声,哭得更响,王小石只好挨近了些,央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忽听“噗嗤”一声,温柔竟破涕为笑,她美得像沾雨盛露的花容,更清丽可人,王小石看得一呆,温柔嗔道:“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不?”
王小石喃喃地道:“你不欺负我已经很好的了。”
温柔听不清楚,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王小石吓得吞四口气三口唾液,忙道:“我什么也没说。”
温柔歪着头去端详他,王小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双颊也有些烘热起来。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你别这样看人嘛!”
“怎么?我这样看人不行啊?”
“不是不行……”王小石接下去只有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温柔居然仍不放过。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王小石只好说。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看人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王小石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逼供。
“我的样子?”温柔又一偏首,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缠着,花枝乱颤地问,“我的样子怎么了?”
这时,又有一个伤者,左腕扭脱了臼,王小石如获救星,赶忙过去救治。
温柔却还不甘心,也凑过去,东看西瞧,都看得不耐烦,用手拍拍王小石的肩胛,道:“哎,小石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去找那老阿飞玩,他可怎么了?”
王小石低声道:“哦?你昨天找他玩来了?”
温柔又是没听清楚,一张笑靥又趋了过去,“嗯?”
王小石只闻一阵如兰似麝其实是她髻上那朵野姜花的香味,清得入心入肺,只说:“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们说话都像鬼吃泥一般?”王小石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那伤者竟闷哼了一声,痛却不叫出声,王小石连忙致歉,边说:“他也是跟你这样说话?”
王小石又去看顾另一人足膝关节卸脱的情形,见温柔没回答便说:“那个会飞的呀!哼哼。”
“你说他呀!”温柔一说到他就牙痒痒,“你知道他昨天怎么说?他叫我别那样看着他,再看,他会把我吃了。我看他是饿疯了,天天在楼子里忙,跟你一样,全没点人味儿了。”
王小石哼哼嘿嘿地道:“你没看见吗?我是真忙。”刚好又进来了一个颈骨扭伤的,可是这个人忍着痛都不哎哟一声,一看就知道,都是在拳头上立得住桩子、叫得响万子的江湖好汉。
温柔嘟着腮道:“你们个个都忙,就我不忙,无事忙!”
王小石故作大方,“你可以找二哥玩去。”
温柔不屑得上了面,“我才不找他玩,一副感时忧国的样子,跟大师哥的杞人忧天,正好天生一对,他们自个儿玩去,整天都是一大堆字卷,每谈必是什么战略,每个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辈子都甭想快乐了。”
温柔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了,摇着头满是自得的样子,“还是本小姐聪明,我实行先天下之乐而乐。”
王小石忍着笑,因为他正替人驳骨,虽然早已如庖丁解牛,娴熟至极,但温大小姐喜怒无常,总不能笑出声来,让人错觉以为幸灾乐祸,只说:“你何不去找雷姑娘玩?”
“她?”温柔担心地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陡然住口,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一副怕被人发现要责罚的样子。
王小石一皱眉,“什么?”
温柔放下了手,回复到一个端庄成熟的样子。
“没什么。”
王小石也不以为意。
他大为留意的倒是这时前来求医的病人,是愈来愈多了,而且都尽是些关节脱落、扭伤甩臼之类的“病人”。
这些伤看来都不是伤者不小心做成的,分明是为人所扭脱、震伤的。
这种伤并不难治。
王小石的接骨术本来就很高明。
伤者都很能忍痛。
下手的人,出手也并不太重。
──只是怎么忽然间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
──这些人看来都是道上人物,难道京城里的各帮各派又发生殴斗?
他心中思疑,忽见一个书生,眉目清朗,悠悠闲闲地踱了进来,手里摇着扇子,看他的神态,像是游园而不是来看病的。
偏偏他嚷着:“英雄怕病,才子畏疾,大夫哪里?我是来看病的。”
他一进来,大部分“病人”,都垂下了头,走了出去,眼里有忿忿之色。
王小石发现那些“病人”,都是那些伤者。
他发现那青年书生神清气爽,面如冠玉,别说没有带伤,连肚疼只怕也不可能患上。
而且他发现书生走进来的时候,眼睛竟向温柔眯了眯,温柔嘴边居然挂了个甜丝丝的微笑,会意地点头!
王小石心头火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他忽然这般抑制不住脾气。
他很气。
十分地生气。
就在这时候,那书生踱到墙边去看字画,一幅幅地看,活像这里就是他的家。
“好字,好字!”那书生以大鉴赏家的口吻道,“这字写得仿似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嵇康自在任世,在字里见真性情。”
王小石道:“好眼力,好眼力!”
书生回首,稍一欠身道:“好说,好说。”
“可惜那不是嵇康的字,而是钟繇的书,他的字直如云鹊游天、群鸿戏海,很有名的。”王小石补充道,“这儿光线不太好,你还能看得见墙上是书不是画,眼力算是不错了,只可惜还没看清楚字下的题名。”
书生居然神色不变,“啊哈!钟繇的字,他的字,可越来越像嵇康了,哈哈!这么好的字,挂在这么暗的地方,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不像话,不像话!”
王小石寒着脸说:“你来干什么?”
书生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替人看病,”王小石指指墙上书画,“我的二哥不干这书画生意后,我连这也兼了。”
书生道:“那钟繇的书,你卖不卖?我看,这儿只有这幅字像话。”
“这几幅字画都不卖,”王小石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瞧不起王羲之。”
“什么?我瞧不起王右军!”书生指着自己鼻子振声地道,“他的书字势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凡懂得书艺者,莫不推崇,你却这般坑我?”
“不是我坑你,是因为你眼里有钟繇,目中无右军,”王小石用手指了一指,“在钟大师右边那幅字,就是你说的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的王羲之《哀祸帖》。”
这下书生真几乎下不了台,只好道:“这幅字相传不是真品,他的《丧乱》、《得示》才算是天下奇书。”
王小石这次不再追击,道:“你来买画,还是来看病的?”
书生咧嘴一笑,的确红唇皓齿,也伶牙俐齿。
书生笑道:“本来是来买字画的,但好字好画,你都不卖,其他劣品,又不入我法眼,只好看病了。”
王小石道:“你有病?”
书生悠然道:“你是大夫,这句话该由你来答我。”
王小石坐了下来,示意书生也坐下,道:“请你伸出舌来。”
书生一愣,道:“怎么?我的舌头是蓝的不成?”
“你没听说过看症要望闻问切吗?”王小石沉声道,“你不给我看个清楚,也随你的便,我随便开个止腹泻的方子,让你七八天里出恭不得,你可怨不得我。”
“也罢也罢。”书生叫道,“庸医误人,非礼勿视,只不过给你看个清楚又何妨!”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舌头,又叫他伸出手来,把了把他的脉门,眉头一皱,却听温柔一声轻笑,眼光一瞥之间,只见书生向温柔伸了伸舌头。
王小石心中更怒,暗忖:这个枉读诗书的登徒子,敢情他来此地是醉翁之意……
突然,那书生一反手,反扣住他的脉门。
王小石刚要起立,那书生双脚已踏住他两脚脚跟,同时发力一扯。
这一扯,可把王小石心头大火,全都扯了出来。
他本来就火气上头,加上书生突施暗算,情知这一扯之力要是一方放尽,一方实受,自己双踝一崴,就得像那些伤者一般,脱了臼动弹不得了。
书生正待用力一扳,王小石一沉肘,击在桌面上,桌子砰地裂开,王小石小臂陡直,右手便一直沉了下去,书生的手也制之不住,王小石一拳擂在书生左膝盖上。
书生怪叫一声,这一拳,可把他的眼泪鼻涕全逼了出来。
王小石趁他沉膊俯身的当儿,双手闪电般扣住他的肩膊,叱道:“好小子!敢来暗算人!”
他明明已抓住书生右肩,不料眼前一花,那书生直似游鱼一般自他指间闪开。
这书生暗算不成,一招失利,王小石本没把他瞧在眼里,忽见他的如此美好身法,不禁愣了一愣。
可是书生也着了一拳,痛入心脾,走得不快,王小石一脚飞起,把那张原先书生坐的竹凳,踹飞了过去。
书生怕又伤及自己膝盖,连忙用手接住,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形一晃,王小石大喝一声,一掌拍了过去。
书生用竹凳一挡。
啪的一声,竹凳碎裂,书生大叫道:“别,别,别……”又一股大力涌至,他站立不住,倒飞七尺,背部撞在墙上,几幅字画,纷纷落下。
王小石一个箭步,又扣住了他的右肩,“你到处卸人骨节,我这也给你卸一卸!”
只听温柔叫道:“喂,小石头,你当真哪?”
王小石道:“有什么不当真的?”
却听书生挣扎道:“你,你敢伤我,我就撕画!”
王小石一看,顿感啼笑皆非。原来书生逃不过他掌心,便抄了墙上钟繇的字画,准备撕掉报仇。
王小石看这人如此耍赖,反而消了伤他之心,只逗趣地恐吓说:“你敢撕字,我就把你颈骨也卸下来,让你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学学当年狄飞惊的模样。”
忽然门前一暗,一人虎吼道:“小石头,你敢伤他,我就烧店!”
王小石一看,原来是长得神勇威武相貌堂堂的唐宝牛,心中大奇,当即松了手,拍拍手道:“他到底是谁?这般得你们维护!”
心里灵光一闪,念及刚才书生带着膝伤依然能够施展出绝妙的步法,陡地想起一个人,道:“‘白驹过隙’身法!你是方恨少?”
那书生依然俯着身子抚着膝伤,嘴里咕噜道:“妈妈呀,这次可真的是方恨少,姓方的只恨少生两条腿了。”
王小石忍住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张炭呢?”温柔看到方恨少呼痛的样子,就笑得花枝乱颤,几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一时也答不了王小石的问题。
方恨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忿忿不平地道:“还笑!都是你!”
温柔哧哧笑道:“我可不知道你这般差劲!你还说哪,万一打不过,凭你一身什么绝世轻功,至少可以逃之夭夭,现在可像什么,哈!”
方恨少气鼓鼓地问:“什么?”
温柔又笑出了声,向唐宝牛咬耳朵说了一句话。
方恨少硬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她说什么?”
唐宝牛呵呵笑道:“跛脚鸭。”他得意洋洋地道:“她说你是!”
其实这只是个恶作剧。
唐宝牛与方恨少是“七大寇”里的结义兄弟,平时事无大小,动辄争执,实则是同生共死、气味相投的莫逆之交。
唐宝牛和方恨少一早已认识温柔。大小姐脾气的大姑娘温柔,连同唯恐天下不乱的唐宝牛,还有爱惹事生非打抱不平的方恨少,加上一个好管闲事好奇心重的张炭,这几人的组合,阵容已足可随齐天大圣飞天入海,大闹天宫。
唐宝牛和张炭,跟王小石早就结成了好友,方恨少只听说过王小石这个人,却没见过,听温柔说他怎么好、唐宝牛夸他怎么够朋友、张炭赞他如何讲义气,方恨少心里更不服气,立意要跟王小石比划比划。他说:“王小石有什么,他要不动用相思刀、销魂剑,我凭五根指头就可以把他手到擒来。”
张炭笑说:“别死充了!我就服他人虽年少,武功人品都是上选,苏梦枕和雷损只晓得死抓住权力不放。白愁飞和狄飞惊野心更大,到头来不是人被志气所激发,就是反被志气所奴役。不像王小石,拿得起,放得下,功成、身退,在京城里治病跌打,帮人助己,卖字售画,乐得清闲,逍遥自在,你还是少自找苦吃的好!”
方恨少一听,登时火冒八十二丈,“水行不避蛟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我要称称王小石的斤两,乃勇者无惧也。”
温柔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就扮作病人,跟他较量较量,要是你能扳倒那块石头,我就疼你。”
方恨少给这一说,弄得脸上热了起来,可是更激起了与王小石一斗之心。
温柔巴不得有人能挫一挫王小石与白愁飞,好教训他们没把她温大姑娘瞧在眼里。
张炭没加理会,只笑道:“你硬要自触霉头,我也只好由你。”
唐宝牛有点担心起来,“书呆子,要是你给那小石头放倒了,我该帮谁?”
方恨少一听更气,牙痒痒地道:“你放心好了,看明儿谁放倒谁!”
于是便和温柔设计了一个“圈套”,要猝擒王小石,其实也不致下重手伤他关节,只是要制住他而已。不料,两人一动上了手,王小石在瞬息间已觑出方恨少武功强处,先挫其锋,再伤其膝,要是唐宝牛和温柔再迟一步制止,方恨少便还要再吃点亏。
王小石有些不悦,“这次跟方公子动粗,实是我的不对。温柔、唐兄弟怎可胡闹致此?要遇上白二哥,万一弄不好,恐怕要出人命。”
方恨少吃了败仗,心中已是不忿,听王小石这般一说,便道:“我跟你暂时平分秋色,未定胜负,要不是他们从中作梗,只怕我失手伤了石兄,那就不好意思得很了。怎么还有个白老二,我倒要去领教领教,你放心吧!我尽可不施绝招、不下杀手便是了。”
王小石一听,便了解这位书生性情,忙道:“是啊!我刚才差些给方公子扭断了手臼,我那位白二哥脾气大,输不起的,方公子还是看我的分上,放他一马吧!”
方恨少这才道:“我一向不喜欺人太甚,忠恕待人,既然你老是这样说,我就且把决战暂缓。”
王小石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方恨少诧问:“谢我什么?”
王小石诧异道:“不找我二哥麻烦啊!”
方恨少忽一笑,充满了自嘲,“他不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很感激的了,还谢什么?”
王小石忙改话题:“我谢的是你手下留情呢!”
“我手下留情?”方恨少仰脸看他,“你说真的?”
王小石有点狼狈,“刚才公子若下重手,恐怕我现在就不能说得出话来了。”
“你这样说,我倒反不能厚着脸皮认了。我姓方的虽然不才,但总不致于厚颜到承人之让后还占便宜!”方恨少磊磊落落地道,“刚才那一战,是你放过我,不是我让你,本公子承情得很,你无需说安慰的话了。”
王小石弄得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是好。
唐宝牛在一旁居然幸灾乐祸地说:“哈!没想到大方也肯认输,真是六月雪、半夜阳了!”
方恨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输就输,有啥了不起!我不像你大水牛,输不起,死要面子!我平生最信孔子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坦荡荡,不像你这鼠摸狗窃!”
唐宝牛正待发作,忽听温柔喃喃自语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唐宝牛奇道:“你没事吧?不是中了暑吧?”
方恨少笑啐道:“立冬天气,哪来的暑呢?”
温柔忽叫了起来:“对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两句话,我读过啦!是孟子说的,不是孔子!”
方恨少脸上一红,顿觉难以下台,只好说:“我刚才这样说了吗?”
唐宝牛忙道:“说了,说了!”
方恨少哼着声道:“孔孟本就一家,分什么孔说孟曰,无聊无谓!”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以为对方支持他,“你明白就好了。”
唐宝牛道:“孔孟不分家,那你我也没分际,不如你跟我姓,就叫唐恨少如何?”
方恨少这回老脸扯不下来,正待发作,王小石打岔道:“张炭呢?怎么没来?”
温柔探头往外张了张,外面很寒,前阵子下过了一场雪,街上树梢仍挂有残霜,连门外的碎石,也沾了些儿雪屑,“是啊?他呢?怎么没来?”
话才说完,一部黑盖轺车,自街头转现,到了店前,停了下来。车子盖着布篷,贴着车帘赶车的,正是张炭!
温柔一见他就悦笑,“死炭头,刚才好精彩的场面,你都错过了!”
张炭没精打采地说:“王公子,上车来吧!”
王小石一愣,张炭平时都只叫他做“小石头”,怎么今天忽然称起他“公子”来了?“上车?上车干什么?”
张炭仍有气无力地道:“你上了车再说。”
温柔拊掌笑道:“好哇!我们乘车逛大佛寺去。”
张炭摇摇头。
温柔诧道:“黑炭头,你今天怎么啦?”
张炭又点了点头。
唐宝牛吆喝道:“黑炭,你干么要死不死的?”
张炭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挺,这一挺似乎想昂首挺胸,但显得极不自然。
只听他道:“我……没事。王公子请上车。”
王小石不禁问:“到哪儿去?”
张炭忽然伸伸舌头,还眯眯眼睛。
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忽然做出这等动作,可谓奇特古怪到了极点,然后张炭的脸容又恢复了正常。
他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圆圆的耳、圆圆的腮,看去像一个滚圆圆的饭团,偏生是眉宇高扬、若有所思的时候很有一股不凡之气,就算是无神无气的时候,也令人有一种静若处子、不动如山的气势。
他说话仍是有气无力:“你上来便知道了。”
王小石道:“可是我的店子门还开着呀!”
张炭应道:“关了不就得了。”
唐宝牛忽道:“你何不进来坐坐?”这句话他问得很慢,也似乎非常小心。
张炭也回答得很慢、很小心:“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个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如此这般。”
然后又接着道:“大哥二哥三哥都别生气。”这句话却说得很快,一个字一个字像连珠炮箭射了出来,一点也不像是请人息怒的口吻。
前一番话,他也说得很仔细、很小心,每一句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下去,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判上一件罪行一般,一字定生死,错不得。
可是王小石和温柔,却完全听不懂。
──张炭这番话,似通非通。
──到底他在说什么?
方恨少却似懂了的样子。
他也居然小心谨慎地问:“上一回你不敢行前,救人一命都不敢的就是你!”
──这又是句什么话?
温柔忍无可忍,“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方恨少转过头来问她:“死炭头只请小石头去,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你说可恨不可恨?”
温柔不假思索便答:“可恶死了!”
方恨少似乎知道她必然会这样说,同唐宝牛道:“温柔也说该打!”
唐宝牛一面捋袖子一面大步行前,向张炭骂道:“死炭头,下来下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温柔有点不解,想分辩道:“我的意思只是……”
方恨少忽一闪身,到了车前,边向温柔道:“温姑娘别哭,黑炭可恶,我把他打得雪中送炭,给你出出气。”
话一说完,飞身而起,他的身法极快,快到简直不可思议,可是有一人比他更快,已向张炭疾冲而至,一拳就住他脸上擂去!
这人正是唐宝牛!
温柔急叫道:“你们怎么……”
唐宝牛的拳眼看要击着张炭的颜面,方恨少已至,一伸手,已挟住了张炭,往外一掠,唐宝牛的拳依然击出,击在篷车上!
轰的一声,篷车坍塌了。
就在方恨少挟住张炭飞掠之际,篷车内似有白光,闪了两闪。
张炭在半空中一反手,像接了一招,但发出一声闷哼。
方恨少飞掠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王小石马上瞥见那闪了又闪的白刀,他眼里立即露出恍悟之色。
──原来是这样的!
他后悔自己没能早些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