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轩轾
“呜嚎···老夫平生半卷书,阅尽天下人,观大千苍茫,滚滚红尘,独自舟中坐。大脸谱,小女人,娇羞无限,江山······”
“老头子,你就别唱了,难听死了。妈的,你又打我,小心我还手。每一次说不过就打,没有一点原则,混吃等死。李轩,快来帮我呀,老头子又打人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山中回荡,带着一点不甘。此时是清晨,这震天的嚎叫惊起一片鸟雀。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李轩,你给我站在那里,好好练功,不然我剥了你的皮。”
一个清瘦的身影猛然乍起,身形矫若行龙,朝一名壮汉那里跑了过去。
晨曦洒落,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将浓雾打散,一个老人满脸怒色,手中烟杆不断颤抖,显然气得不轻,腰间的葫芦儿一摇一晃,全身酒气。刚才那清瘦身影嘴中吐出的“混吃等死”果然有几分道理。
“李轩,给我把他拽出来。”老人胡子翘起,显然气到了极点。
壮汉正是刚才那清瘦人影的哥哥,从小发育远胜同龄人,比弟弟大了一岁,年仅弱冠却能生博蛮牛,端得力大无穷。
李轩说道:“爷爷,我可要扎桩呢,你自己抓吧。”说着,刚毅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和煦的笑容,有点傻。
接着转过头,看见身后的瘦小身影,轻声道:“李轾,你躲好了,别被抓到了。”
李轾重重点了点头,骂道:“老头子,你别每天都唱行不行,难听死了,娘每天累得要死,我和李轾也累得像个死狗,你却一天到晚喝酒,真是没良心。”
李轾这一下可算点燃了火药桶,轰得爆炸。老头子气得不断颤抖,喝道:“你这小东西,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七两,比个狗犊子也大不了多少,是谁走了三百里山路,把大夫请回来给你治病。你三岁那年,得了疹子,是谁带你去山里杀白狼,用滚烫的狼血治病。你五岁的时候,跌进枯井,手脚俱断,是谁给你接上,做陷阱杀老虎,取虎骨,给你治伤骨,到现在你胯下老二外面那一层虎皮裙子还没坏掉呢。十岁那年,你去山里迷了路,被狼叼走,是谁把你从狼崽子里面翻出来的······”
老头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出生到弱冠之年,一一数落下来。老人眼里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李轾从小就和他不对头,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白费,还讨得一身臊气。
李轾正准备反驳,爷爷忽然转过身去,朝大屋行去,深一脚浅一脚,抽了扣汗颜,一股浓烟气被晨风吹散。李轾忽然安静,嘴里不断回味着老头子说过不下几百遍的老套情节,第一次有种罪恶的感觉。
“老头子,越老越倔,娘大病初愈,他居然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可恶。”狠狠甩了甩头发,李轾低头骂道,声音却越来越小。
李轩忽然收了桩子,猛然捏住李轾的肩膀,眼睛充血,死死盯着李轾。
“咯吱咯吱。”
李轩的手劲有多大,李轾没有做过实验,只是有一次进山,五十步之外就用石头打死一头狼王。
李轾疼得额头汗珠渗出,颤声道:“李轩,放开。”
李轩闻言果然和往常一样,松开了自己的手,李轾一直是家里的智囊,在外人开来,李家一个是阴狠的犊子,一个是犊子的利爪和牙齿,专门抓人咬人。
李轩盯着李轾看了半天,忽然叹气道:“犊子,你做错了。”李轩转身离开,没多说一句话,径自练功去了。
犊子,十二年没有从李轩口中出现的名字。这个小名是可恶的老头子取的,名字贱的人老天爷不收。
李轾被自己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打败,来到破败的木屋前,道:“娘,我来帮你吧。”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颤巍巍出来,闻言说道:“轾儿,你又惹爷爷生气啦,快去道歉。”
李轾在外人眼里是个十足的犊子,心狠,下贱,狡诈。但是对于弱势的母亲,却是唯唯诺诺,一直不敢违逆。虽不情愿,但仍然走向了老头子住的木屋。
“老头子······”
“狗犊子,又来气我吗?我是老了,追不到你了,过来吧。”
声音却不是从屋内传出,李轾心中疑惑,朝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里是老头子木屋旁的一个悬崖,老头子说过“只有这里才配让我住”,李轾依稀记得四岁时老头子说这句话时的傲然,在他眼里,那时候的老头子就像一只老牛,老了却不甘心,依旧想要犁田。
想到这里,李轾心中狠狠鄙视了一下老头子,心道:“没良心。”
老头子像是有读心术一样,头也不回,道:“犊子,你是在心里骂我没良心吗?快了快了,还有一年,我就要去了。”抽了一口旱烟,比李轾还要瘦小的身体几乎淹没在劣质浓烟和晨雾中。
李轾心中一颤,难得没有顶撞,来到老头子身边,深吸一口气,轻声叫了声:“爷爷”。
老头子身体一颤,声音如往常一般僵硬难听:“以为第一次叫爷爷我就原谅你了吗?来这边坐吧。”
看着爷爷的侧脸,李轾心中嘀咕道:“脾气比你的葫芦和烟杆加起来还硬,犊子就是要你小小感动一把。”李轾心中小小乐了一把,不知道是因为爷爷嘴角溢出又迅速隐去的笑容,还是因为自己完成了这样一件壮举。
坐在爷爷身边,一大团浓烟将李轾扑了个实在,顿时,劣质旱烟冲进了李轾的五官,头昏脑胀,不禁说道:“你就不能少抽点,娘累得紧。”
老头子不为所动,所顾而言他,道:“还有一年,我这老头子就要入土了,以后再也不会追着你打了。”浓烟和着声音钻进了李轾耳中。
李轾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早晨的雾水果然寒冷,吸了口气,李轾难得慎重,道:“不会的,老头子命硬的很。大虫没扑死你,那一窝子狼崽子的爹妈没能咬死你,三只熊瞎子都没能杀了你,老天爷还能比他们厉害?”李轾实在想不通,能捏碎石头,打裂熊瞎子,掀翻吊睛大虫的老头子为什么突然说自己会死。在他心里,就算自己死了老头子都不会死,自从六岁那年,他亲眼看见老头子把那根烟杆插进一条七丈大蟒七寸那一刻,他就对老头子变得敬畏,这也是他为什么每次惹恼他之后就躲到李轩身后的原因。
“人会死得。”
许久之后,老头子重重地吐出一口烟。
李轾吸了口气,道:“一年之后?好,到时候我和李轩一起送你。”他说的非常平静,好像是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嗯。”
老头子答应了一下就没有声音,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坐在悬崖边上,下面烟笼雾袅。
苍鹰长啸翔九天,老龟伏石鱼龙变。
眼前的大山绵延不绝,在李轾眼中,外面的世界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有一年重病,他全身溃烂,老头子去了三天,全身破烂着回来,带来了一个据说医术高明的中年人。
李轾至今都不会忘记中年人那一身衣服,以至于他已经记不清中年人的样子。一身鎏金花纹,从脖子一直延伸到下摆。衣服闪闪发光,映着雾山的太阳很晃眼。凝脂玉佩旁边还系着一个非常香的锦囊,据说是个叫香囊的稀罕玩意。
其实,中年人的医术确实高明,村里巫医毫无办法的溃烂之病,在中年人手里两天就完全解决。李轾想不通,这样一个高贵的中年人怎么会跟着比乞丐还不如的老头子来山里,而且临走前连银子都没拿,只是老头子画了一幅画给他,中年人就像宝贝一样笑脸下山。那一天,李轾难得一天没有和老头子顶嘴,他把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病重,不能说话。
雾山。
一个和外面世界隔绝的大山,常年缭绕雾气,只有正午一个时辰才能见到不甚强烈的阳光,这也是李轾一天内最累的时间。终于,一缕阳光从天上照了下来,李轾眼角瞥了老头子一眼,看他毫无所觉,晃了晃那截破烂的腿管,也不说话。
“咚。”
李轾捂着头,从悬崖边跳了起来,丝毫没有别人面对至高处的恐惧,张口骂道:“老头子,你疯啦,一天到晚敲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敲笨掉,好了,别无耻地偷袭了,知道去练功了。”
老头子将烟杆收了起来,抚摸着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
嘀咕了几声自己认为恶毒的话,李轾来到大屋前的一片空地上,撑开架势,猛然出拳,一大团气浪排空而出,身前稀薄的雾气被打得不断后退。
李轾双臂一拳,成虎形,向前一扑,居然有那么一点威势。迅速从地上弹起,身体一摆,如龙升天。双臂张开,张嘴发出以上嘹亮鹤鸣,身体划出足有十丈长。
“呼呼呼~~~~~~~”
大雾被拍散的声音不绝于耳,爷爷抽了一口烟,靠在一棵松树上,如老龟倚背,喃喃道:“谁敢说你笨?谁要是自认比你还聪明,我就去扒开来瞧瞧,看他是不是生了从小生了神晶,是不是体内被封印了某个不愿死的老东西,还是上古圣贤转世。哼哼,潜龙勿用,是该飞龙在天的时候了。轩轾轩轾,前高后低为轩,前低后高为轾,我公···哦,是老头子,我老头子要看看你当日做得对不对。”一双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好像看见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