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这是一个阴霾浓重的早晨,深灰色的云层如一床硕大厚重的棉絮,捂得银沙冲万物失去了生机,气旋停止了流动。在那无声无息的大气和雾霭重力的裹压下,横亘连绵的大山变矮了,广袤坦荡的大地萎缩了。那蜿蜒秀丽的淙淙河流以及层层叠叠的良田熟地,桃树、李树、杏树掩荫的茅屋以及屋顶上的袅袅炊烟,鸡鸣声、狗吠声以及山民们的争吵叫骂声,所有的一切,在漫天洪水的冲决下,均荡然无存。
一天以前还在汹涌狂暴地肆虐银沙冲的洪水,此时已经安静下来,汇积在这片十余里长的低洼腹地,像一头黄褐色的巨兽,横冲直撞得精疲力竭后安然睡去。在这死一般沉寂的空间里,要不是水面无数尸体在微微摇荡,要不是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那些人类曾使用过的桌椅板凳、木盆农具漂浮水面,要不是高处还未被完全淹没的茅草房顶露出的一抺三角或一抺梯形,很难想像这一带曾有过生灵存在,云天外还有人群、车马、太阳、星星和月亮。
山峦间的雾幛渐渐消散,天边出现一处薄亮,一只深灰色的苍鹰在薄亮处的峰顶上空盘旋几圈,便朝着银沙冲的水面飞来。也许是因为饥饿在其它地方难以觅食,也许是它那天生的猎奇脾性,否则,它是不会把飞行的目标锁定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到了水面上空时,这只苍鹰便开始用它那敏锐的目光聚焦着水面的物体,物体清晰可辨。不过,它对那些桌椅板凳、木盆木瓢、树桩树枝毫无兴趣,飞越它们顶上时,它只是漫不经意地随便扫了一眼,便唿地掠了过去。看来,它的注意力好像不是这些东西,而是那一具具死尸。这些死尸除了人尸外,还有无数的牛、马、猪、羊、狗、猫、鸡,宛如上苍有意陈列在它眼前的一桌饕餮大餐。特别是那些人尸,无情地诱引着它腹中的馋虫,使它流着口水几次想俯冲下去。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它显得总不是那么坚决,那么果断,只是在半空中烦燥地煽动着两扇宽大的翅膀,时而缓缓下翔,时而腾腾上升,时而来回盘旋,转来转去,总是保持着一定的高度,不敢冒然降临。它好像有些怯懦,那种从娘胎里与生俱来的横飞竖冲、迅猛果敢的胆魄似乎已经退化。
南山背后的谷地里,腊秀正拖着一张竹筏在艰难地跋涉,系在竹筏上的那根粗大的缆绳从她左肩斜勒到右腋下,把浅蓝色短衫里的两个硕大的奶团挤得往外张扬了许多。肩头上那截缆绳已深深扣进肌肉里,使绳槽边缘凸起了两道醒目的肉埂。扎制竹筏使用的竹子是头天现砍的,水分多,分量沉,加上坡陡路滑,拖着这东西行动起来十分吃力。
今天早上天还没大亮,稀疏的雨点还在不停地砸得屋外的石板啼嗒作响,她就拖着竹筏离开了住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道山岗脚下。这道山岗是她此行的最后一道难关,只要爬到山顶,山背后是一溜烟的下坡,她便可以轻而易举到达水边。
她停下来深深舒了口气,褪下缆绳,以缓解一下肩头火辣辣的疼痛。她解开领边的两颗纽扣,歪过头斜视了一眼肩头,缆绳勒出的那两道肉埂已疲软下来,将绳槽挤高,留下一道微微凸起的紫红。她扣上纽扣息了一会,又将缆绳挂回肩上,继续向山顶进发。到了山腰,见灌木、荆棘长势密集,拖着竹筏无法行走,她只得停下来,把缆绳挽成一个圈捆绑在竹筏上,然后将竹筏撑立起来,躬身顶到肩背上。
眼前出现一道土埂,这道土埂较高,坡面斜度较陡,扛着竹筏无法上去,她只得息下来,选择了一处比较低矮的地方,先将竹筏顶上去,然后双手抓住埂壁上的茅草,四脚四手地用力往上撑。脚下的泥土已被雨水浸泡得极度的松软而稀粘,贴在埂壁上那层浅浅的青草似抹了一层青黛色的油,晶亮晶亮、溜滑溜滑的。她一用劲,左脚踩住的那块小土包坍塌了,右脚不胜重力,身子便唰地仆倒在埂壁上。她显得有些性急,仆倒后立即起身,深深喘了口气,又抓住土埂上的茅草,两脚踩实,一用劲爬了上去。到了山顶,她放下竹筏,跌跌撞撞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地上是一片浓密的青草,雨后的青草含水量很足,坐得满屁股湿漉漉的,但由于过度的劳顿,她已顾及不上这些了。
不久前曾经历过的那几近灭顶的灾难,已使她身心疲惫、形色憔悴,原先丰润性感的红唇也变得像两条风干的紫色小鱼,那俊秀桃红的脸庞也褪成了一片苍白。但是,她那曲线鲜明而不乏丰盈的身材却没有多少改变,忧郁的神色中蕴含着的那份淡淡的纯美和原始的野性仍在无思无欲地彰显着。
她站起身,咂巴了两下微微皲裂的嘴唇,使劲咽了口唾液,以滋润一下火烧火燎般的喉咙。冷风拂过她那身单薄的衣裳,拂过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拂过白皙的脸庞,拂过帖在额头上的浏海,撩动着悬挂在脸上的一绺散发。刚才穿越那些荆棘丛时,剌条挂开了她脑后的发罩。发罩是黑色马尾编织的,呈丝网状,十分招惹刺条,好在别住发髺的那条白玉簪没掉下来。她反手到脑后取下白玉簪和发罩,颀长的脖颈轻轻一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便瀑布般披坠下来,一直垂到滚圆的屁股下面。在这头黑发的衬托下,那张清癯而忧郁的面孔显得更加惨白,也更加妩媚。她把散发拢到脑后,挽成髺,用发罩罩上,别上玉簪。
山下是满眼浑黄的浊水,就像一把巨大的葫芦瓢盛了大半瓢粪水,令人恶心。水上漂浮着无数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黑色点状物和条状物,或人尸,或兽尸,或树桩树枝,或其它物件,模模糊糊,混混沌沌;西边远处的白龙山淡淡悠悠地贴在灰亮灰亮的天底下,像不懂事的小孩用淡墨在纸上随便抺了一笔;眼前连绵起伏的大山和东边高大而敦实的蜥子山莽莽苍苍,呈弧状与腊秀所处的山连为一体。惶恐和孤独萦绕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开始责怪起那个男人来。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丈夫在此之前已经去世了。那是一个在短短几月的时间里搅乱她平静的生活,搅得她心潮翻滚的男人。她一想到这个男人,心里就像野猫抓。她留念与他度过的那些令人**的日子,常常会因为想他想得像丢了魂,没有了他,她连活着都感到是多余的。
这男人在她娘家女人们的口中被称为“挨千刀的”。特别是她妈,在提到他时,总是要咬牙切齿地在前面那个“挨”字上加点重音,以表示对他憎恶的程度。她却不然,无论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都不像她妈那么反感他。她在她妈面前称他“挨千刀的”时,只是一种伪称,以假装与她妈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有时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称呼,不含任何褒贬色彩;后来的日子里,她几乎不再使用这个称呼了,即使无意中叫出来,也是一种昵称。
她不停地阴在心里责怪着他,她责怪他是死是活没给她扯个回箫,使她为他感到万般牵挂,万般揪心,她还责怪了他许多有关紧要和无关紧要的事。责怪完这个男人,她又开始诅咒那个给她算命的花神仙。
寨子里的人家生孩子,满月那天请月米酒时,都要请花神仙来给孩子算个命,封镇几句好话。听她妈说,她满月的那天,她爹照样把花神仙请到了家里。花神仙为她掐指算了一卦,便封镇说:“面颊如朝阳,肤色如月悬。眼神似秋水,身姿似天仙。一生富贵比东海,如意郎君配轿前。”
她爹妈听了这通话后顿时喜上眉梢,花神仙临离开他家时,她妈又另添了五个铜子塞进他的衣袋里,并对家里的人说,花神仙封镇的这些话也不是随便给的,如遇上命不好的人,他话不说,钱不收,起身就走。她妈还说他算一个灵一个,像陈姨妈家那幺儿,满月时请花神仙算命,花神仙看了这娃娃一眼,二话不说,大屁不放,捡起家园就离开了。后来,这小子还没活到三岁就打了短命。杨格老家的牛走丢了两天,花神仙说牛在东南方,很安全。杨格老沿着东南方去找,确实把牛找回来了。老刘婆长期卧病在床,她媳妇请他到家里给婆婆算,他说她活不过腊月二十六,结果老刘婆腊月二十五那天晚上就走了。
腊秀不明白花神仙把她的命说得如花似锦,为什么一点都不灵验。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命藏得太深,花神仙无法算出来,之所说了一堆好听的话,是因为她妈给他的铜子比其他人家的多,便编些谎言来搪塞她妈;也可能是求他的人多了,在给她算命时根本就没上心,敷衍了事;还有可能是他已经算出来了,没能力解邪,只好扯鸡毛哄鬼,给她封镇这么一段好词,让她爹妈空高兴一阵;她还怀疑花神仙在给她算命时,因为眼睛老往她妈身上瞅,动了邪念,算命时便胡说八道。
腊秀最后的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花神仙给她弟弟虎生算命时的情境她还依稀记得,当时她就站在花神仙的对面,她亲眼看见他嘴巴在说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妈。她妈抱着弟弟坐在他对面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妈那张秀美的脸;她妈捞起衣襟给弟弟喂奶时,他又瞅着弟弟嘴边那半遮半露的奶团;她妈把弟弟放到床上,转身到柜子旁给他拿铜板时,他的眼神直接移到了她妈滚圆的屁股上。她一想到自她爹死后家境的坎坷,一想到接踵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和天灾,她不仅不相信花神仙说的那些狗屁话,而且还对他产生一种憎恶,甚至认为就是他封镇那段话惹的祸。要不,怎么所有的祸水都往自己头上泼。
“怪不得他长得眼不是眼,嘴不是嘴,头顶上毛都没有!并且连那姓氏都有问题,为什么好的不姓,唯独姓个‘花’字”。腊秀一边喃喃地诅咒着,一边在山岗上来来回回变换了几个视角,用一种茫然、凝重、焦虑、不安的目光在眼前那片水域上扫来扫去,像大自然毁灭后残存下来的一匹急于寻觅同类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