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天空飞扬两个太阳
三十一、天空飞扬两个太阳
长生正在用竹条编鸟笼,鸭崽蹲在他面前,双手托在下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大黄狗像是生怕被伙伴冷落,挤到二人之间的空地上躺下来,一会儿耷拉着脑袋,一会儿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对两个伙伴表示它的存在。
“福九叔今天早上被拖去埋了,可惜你没去!”长生突然理起福九的事说。
“你去看了么?”鸭崽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去了。”长生仍低着头做他的事。
“你咋个不叫我一声?”鸭崽埋怨说。
“本来想叫你,可大人们起得太早,来不及。”长生沉默了一会又说:“福九叔死得真惨,要是你去看了,肯定也会淌眼泪的。”
“咋个惨法?”
长生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说:“肚子被打得像蜂窝,起码有十多个眼。”
“你亲眼看见的?”鸭崽有些惊讶地问道。
“是我爷爷亲自把他的衣服捞开给大家看的。他妈和他媳妇当时就哭得昏死过去,我爷爷赶紧叫人把她俩背了回去。”
大黄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鸭崽的脚背,鸭崽极不耐烦地照它的头拍了一巴掌,大声呵斥。大黄狗吓了一跳,倏地缩起腿撑了一下身子,见小主人似乎不会怎么惩罚自己,又放松腿躺下。
“狗日的皇军真狠!”鸭崽咬牙切齿地说。
长生停下手中的活说:“我寻思咱们应该想个法子给福九叔报仇!”
鸭崽说:“我也是这么想。福九叔经常带我们去打山鸡,安野兔,他一死,我们便没有了玩头。”
长生扔下了手中的半成品鸟笼,一场复仇的行动就在两个孩子的窃窃私语中酝酿开了。
当天夜晚,月亮特别明朗,山川、河流、田庄在月光的笼罩下依稀可辨。幽暗的灌木丛中,六只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正注视着山道口那个游动岗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长生和鸭崽正在用一个小孩极限的承受力控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等待着出击的时机。当岗哨的脸刚掉向灌木丛方向时,一支箭突然呼啸而出,正射在岗哨的眼珠上。这岗哨“哎哟”一声,一手捂住受伤的眼,一手抬起枪朝着灌木丛方向欲抠动扳机。大黄狗似乎嗅到它主人们的危险,没等长生给它发出口令,便唬的一声蹿上去,一口咬住岗哨抬枪的手。枪声响起,那子弹不知射向哪里去了。岗哨痛得哇哇大叫,没等他摔掉大黄狗,“噹”的一声,鸭崽发出的箭杆又射在他的钢盔上。岗哨咿哩哇啦地大声呼救,两个只穿着裤衩的日本兵闻声钻出草棚,一边盲目地放枪,一边呐喊着朝受伤的岗哨奔来。
长生赶忙长长地打了声呼哨,二人拔腿就跑。大黄狗听到哨声,放开日本兵的手,转身跟着主人钻进树丛中,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藤原带着一班人来到山道口,一士兵在不远处发现一张小巧的弓和两支箭杆,这是鸭崽在奔逃时慌乱中被荆棘挂掉的。士兵把弓箭交到藤原手中,藤原拿着弓箭看了一阵,阴沉着脸说:“小孩干的!”
一个岗哨凑上前说:“昨晚月亮很明,我看得比较清楚,是两个小孩。我向他们开了几枪,只是这两个家伙像两只兔子,一晃就不见了,没射着。”
藤原咬牙切齿地说“抓住他们,通通枪毙!”他带领兵士回到军营,立即组织人力挨家挨户搜查,把可能干这事的适龄男孩都抓起来,有六七十人,全都驱赶到晒坝上。
孩子们的家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跟着撵来,被日本兵拦在圈外。
藤原腰挎战刀站在中央,从旁边一个士兵手里接过那张弓和两支箭杆,绷着一副十分凌厉的面孔说:“孩子们,你们当中有两个坏孩子在昨天晚上袭击了皇军,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武器,你们应当很熟悉。”说到这里,他举起手中的弓和箭杆,并用手指嘣嘣嘣地拨了两下弓弦。“这两个孩子十分凶狠,他们用这弓箭射瞎了我们一个岗哨的眼睛,还放狗咬伤了他的手。这两个坏孩子是皇军的敌人,而你们都是皇军的朋友,皇军十分喜欢你们。不过,你们必须把这两个坏孩子说出来交给皇军,否则,皇军将把你们视同这两个坏孩子一样,通通看作是皇军的敌人。”
藤原讲完话,用阴险的目光在孩子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在场的人都提心吊胆地沉默下来。突然“哇”的一声,孩子队伍中一个胖小子顿时被吓得哭了起来。藤原走上前,一把将他从孩子群中拎了出来。胖小子还不足十岁,胆子小,被拎离孩子群后,更是惊恐万状,爹呀妈呀地愈加哭叫得厉害。拦在圈外的家长也有人哭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
藤原蹲下身子,抚摸着胖小子的光头,装成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安慰说:“小孩的不要怕,皇军大大的喜欢你。”
胖小子止住了哭声,用惊惶的眼神看着他。
藤原把手中的弓箭递到他的眼前说:“这东西是那两个坏孩子用的,你的认识吗?”
胖小子抬手揩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弓箭,又抬起眼看着藤原摇了摇头。
藤原将手中的东西进一步凑上前说:“仔细看看。说出来,你就是皇军大大的朋友,皇军不但放了你,还给你糖吃。”
胖小子又看了一眼弓箭,仍看着藤原摇了摇头。藤原用凌厉的目光盯着胖小子那双惶惑的眼,胖小子也用惶惑的眼盯着藤原那凌厉的眼,双方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面对着这毫无结果的询问,藤原用了极大的耐心来克制自己。但是,从他那越来越严峻的神色中不难看出,他的耐心和克制力正在一步步减弱。他厉声说:“皇军已经生气了,你的必须向皇军说实话,这弓箭是哪个孩子的?”
胖小子愣怔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此时,藤原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呼地立起身,唰地从腰间抽出战刀,一下架在胖小子的脖子上,歇斯底里地厉声嚷道:“你的再不说,死了死了的!”
胖小子抬手又揩了一下泪痕,仍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吭声,也没有摇头。
藤原又一次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把战刀从胖小子的脖子边举到了空中。那刀光像一条飞舞的蛇,在空气中嘶嘶鸣叫着,顷刻间将会緾向胖小子的脖子,使他身首异处。
“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稚嫩的吼叫声从孩子群中穿出。当长生光着半截身子,腆着肚皮大摇大摆地从孩子群中走向藤原时,使刚才几乎绷断心弦的孩子家长一下又变得全身汗毛直立。
“等着,还有我呢!”又一声稚嫩的声音从长生背后传来,长生掉过头,见鸭崽也从孩子群中挤了出来,习惯性地提了提松垮松垮的裤腰,小跑着赶上他,这样子不像是去直面杀场,倒像是邀约下河去摸鱼,或是到树林里安山雀,亦或是到放牛坪去参加寨子里举办的一场盛大活动。
听到这声音,藤原的战刀在空中停了下来。他将刀收立在身前,两只手掌重叠着握在刀柄上,目视着朝他走过来的两个孩子。
长生和鸭崽走近藤原,长生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皮对藤原说:“事情是我们干的,不关他的事。”言罢,掉头对胖小子说:“回去吧。这事是我们两人干的,同你没关系。”
胖小子愣了愣,又用袖口勒了一下眼角的泪痕,看了藤原一眼,转身回到孩子群中。
长生和鸭崽仍歪着脑袋,虚起眼睛看着藤原,似在等待着他发话或行动。在这个决定着他们生与死的魔鬼面前,两个孩子的举止和神态显得是那么平静和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紧张和恐惧。
藤原审视着在绚烂的夕阳照耀下的这两张油亮、黝黑、单纯、稚嫩的小脸,从他们的脸上,他突然发现了一种使人难以置信的精神,这种精神透射出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坚强和无畏。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以为这种精神只是在他屠杀一些大人时才能从他们身上看到。这两个孩子明摆着是在向他进行挑战,或是在心里对他进行一种不屑的蔑视。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和侮辱,使他一时难以忍受,顷刻间,一种强烈的报复情绪便油然而生。但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转化为行动。以往遇到类似的情况,甚至还等不到对方有任何表现,他就叫他们的脑袋离开了脖子,灵魂离开了躯壳,脑袋和灵魂一同飞向了天空。对他来说,杀人其实只是一种简单而轻巧的机械动作,就像山民们往大斗里打谷脱粒,或是在工地上砌墙时用砖刀劈断一块砖头一样,甚至还无需花上打谷脱粒和劈砖头十分之一的力气,只消用上切一蔸白菜或扭一根蒜头那么大的力气,握着战刀的手一挥,就可使一个活鲜鲜的人顷刻间变成一具死尸。这两个孩子的表情使他有些吃惊和好奇,他没想到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会发生如此别开生面的场景。于是乎,自己在屠戮生灵时那种坚决果断的行动也变得有些弯酸起来。他用一种比刚才的言语显得要持重一些的口吻问:“袭击皇军的事是你们两人干的?”
“对,是我们两人干的!”鸭崽没等长生开口,抠了一下头上那“一块瓦”的地方,像进行抢答赛一般回答了藤原的问话。
“你的为什么要对皇军下毒手?”藤原似乎想探究一下这两个孩子心灵中更深一层的东西。
“不为什么,就是为了给被你们杀害的福九叔报仇。”长生刚说完,鸭崽提了提裤腰帮腔说:“我们就是为了给福九叔报仇!福九叔身上的一个枪眼要你们用一只眼睛来赔偿!”
“还要你们用一条人命来赔偿。”长生补充说。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使藤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与他们进行对话。面对着这两个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的小家伙,藤原不仅没有急于动怒,反而显得有几分肃然起敬。他用一种告诫的语气说:“你们知道吗?袭击皇军的人通通得死了死了的。”他用手指弹了一下立在身前那把战刀的刀面,发出“噹”的一声脆响。进而又补充一句说:“就用这东西杀头。”说到“杀头”二字时,他用手掌比作刀的样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做出一个杀头的姿势。
在场的山民全都吓得变了脸色,暗暗为这两个孩子的安危揑着一把汗。置身其中的长生和鸭崽看去并不像周围的人那么紧张,他们歪着脑袋仰着脸看着藤原,四只稚嫩晶莹的眼珠不停地闪动,显示不出一点惧怕的神色。面对这场死亡游戏,他们就像参加一次有奖竟猜活动,努力倾听着藤原所说的夹生中国话,似想从他那恐怖的言词和阴险的笑容里窥视出他内心世界的高深莫测。
此时,藤原似乎也产生了一种猎奇,他想再进一步探究一下这两个孩子此时的心理变化,或许只是想逗乐一下他们,看这两个在死亡面前如此泰然无畏的懵懂男孩此时的心理状态是个什么样子。就像猫抓住老鼠后拿老鼠逗乐一样,等逗够了,乐够了,再吃掉它。他由居高临下地站着改变为蹲下身子,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对两个孩子说:“你们都是诚实勇敢的孩子,皇军大大的喜欢你们。袭击皇军的没关系,只要你们说一声‘投降皇军’,我就放了你们。”说到“投降”二字时,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大概的投降动作。
两个孩子沉默不语。
“说吧。说了我就放了你们。不说就死了死了的。”藤原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又用手掌比作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藤原话刚落音,鸭崽突然一咬牙,用食指朝藤原的眼球戳去。锋利的指甲一下划破了藤原的眼球,藤原惊叫一声立起身,一只手在受伤的眼上捂了一下,立即腾出来同另一只手握在刀把上,倾其全力朝两个孩子挥去,只见一道雪亮的刀光闪电般飞向两个孩子的脖颈,眨眼间两颗小脑袋就被卷到了半空。这两颗小脑袋并没有立刻掉到地上,而是在空中翻滚着,在夕阳倾泻出的万道霞光的映照下,就像两个鲜红的太阳在空中翩翩起舞。与此同时,两股殷红的鲜血从鸭崽和长生的脖子冲出,像两束喷薄而出的鲜艳礼花,而他们的身躯却像没有插稳脚根的稻草人,噗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长生和鸭崽刚一倒地,大黄狗噌地从人群的腿缝里蹿出,闪电般直扑藤原,张开尖牙利齿照着他的大腿一口咬去。旁边的日本兵见状,一下慌了手脚,赶紧围上来端起枪对着大黄狗,但又怕伤着藤原,急得围着这一人一狗团团转。藤原与大黄狗折腾了半天才拔出手枪对准大黄狗开了几枪,大黄狗哼叫几声倒在了血泊里。
就在两个孩子的脑袋飞向空中的那一瞬,在场的所有山民都惊呆了,直到骤发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大家才突然清醒过来,接着便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长生和鸭崽的父亲都到工地上修路去了,鸭崽的外婆因患半边疯出不了门,没到场,只有两个孩子的妈妈、爷爷、奶奶和长生的外婆到场。刚才的惨叫,就是几位母性发出的。
藤原带着日军撤走后,孩子们的爷爷瘫坐在地上守着血肉模糊的孙子,老泪纵横。两个孩子的奶奶和长生的外婆都已七十多岁,眼睁睁看见孙子的脑壳刹那间飞离了脖子,经受不住刺激,昏厥于地再没有苏醒过来。鸭崽的外婆得到消息,生死要见一眼孙子,众人拗不过,只得将她抬到晒坝。她可怜巴巴地守在孙子的尸体边哭干了眼泪,不到天亮也陪着鸭崽离开了人世。当天晚上,寨子里的乡亲们扶走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几个女人,把两个小孩的头颅捡起来洗干净,用麻线缝在脖子上,草草掩埋了。
第二天,上百个老人妇女集中到寨主庄园的大门外,呼天抢地地喊冤叫曲。朱承燮出门接见他们,所有的人都跪在他面前哭诉着,请求他一定要给他们作主,讨回一个公道。
“这么小的娃娃都不放过,连脑壳都被砍飞了,他们简直不是人!连豺狗豹子都不如!”长生妈是个黄皮寡瘦的高个子女人,她每一声哭号都会声嘶力竭地抽搐一下那细长的脖子,脖子上的青筋和松弛的肌肉就会一绺绺地拉长许多,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枯树根在蠕动。
朱承燮心绪沉重地对大家说:“父老们,乡亲们,听到你们的孩子惨遭杀害,我也很悲痛。请你们相信,这事不会这样就算了,但你们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先与他们交涉后,再给你们一个答复。”
此时,众人终于相信了朱俊才的猜测,这帮人并不是什么来造福山寨、救民于水火的天神,其实就是那些杀人放火、强奸女人的东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