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灾难降临寨主庄园
铁锤钢钎的碰撞声和石炮的轰鸣声在山巅沟壑上空回荡了两个多月,一条粗糙的路基已大体成形。随着飞机不间断地空运,日军部署在银沙冲的兵力日益增强。对于杀害两个小孩的事,朱承燮曾亲自致函给藤原,邀请他前来商处善后事宜,可此时的日军已处于绝对强势,藤原丝毫不把这个土头目放在眼里。当翻译官拿着朱承燮的信函在他面前高声朗读时,他与工程师高桥正在研究桌上的工程图,并没听到他读的是些什么内容,但他明白这寨主的致函不外乎就是有关他们杀人的事,这是令他毫无兴趣并且十分反感的。翻译官履行完公事后,便将信函放在藤原的桌上,退出了指挥部。
过了几日,朱承燮见没有回音,只好亲自登门造访。守门的日军岗哨认识他,将他带到指挥部。当他开口说明来意时,话还没完,藤原却一反常态,对着他大声呵斥起来。朱承燮想与他理论几句,藤原却朝他脸上左右开弓给了两大巴掌,打得朱承燮满眼金光闪烁。他还想和藤原讲理,旁边的卫兵唏哩哗啦地拉开枪栓,将这个高傲的寨主赶出了军营。朱承燮脸面丢尽且不说,一肚子的委屈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给他。看那架势,如果他再继续与之纠缠下去,不是身首异处,就是被穿成蜂窝眼。好汉不吃眼前亏,无奈之下,他只得哭丧着脸回到家中,气得他恨不得立即解下裤腰带悬梁上吊。
藤原并未就此罢休,朱承燮一离开,他立刻召集大小头目开了个紧急会议。会上,先由高桥向大家介绍了工程进展情况,并要求无论采取任何手段,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必须使工程如期完成。同时传达了五岛大佐的命令,按照五岛大佐的指示,道路修通后,将由陆路运输三万名战俘当矿工。要求加紧工程进度的督促,决不容许消极怠工的情况发生。必要时,可以杀一儆百。会议结束时,藤原命令龟龙到寨主庄园去给那个自以为不可一世的老家伙一个下马威,免得他再继续找麻烦。
龟龙是随第一批侵华日军进入满洲的,是个兵油子,对上司的意图一点即通。受命后,立刻带着两个士兵出了军营,直奔寨主庄园而去。他的行动之所如此神速,一方面出自于他的本性,对于他来说,打人杀人是一桩令人激动而快乐的事。另一方面,寨主庄园中那群娇艳的女人对他具有极强的诱惑力。特别是那二太太,她那俏丽的容颜和妖艳的体态早使他馋涎欲滴,他一直心欠欠地想找个机会去达到他梦寐以求的目的。过去到那里时,不是他的长官在场就是受制于那该死的“和睦相处”的军令。现在军令解除了,长官不仅没在身边,而且还授予口谕,允许他从此可以为所欲为。一路上,他盘算着怎样才能将上司的旨意发挥到极致。
近一段时间寨子里接二连三出事,特别是长生和鸭崽的惨死,确实触动了朱承燮的恻隐之心和愤怒之情。他去到日军指挥部,本想为民请命,向藤原讨个公道,不想这“命”没请成,公道也没讨得,反倒挨了藤原两巴掌,使他丢尽了脸面。他窝起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委屈,但庄园里都是些下人,倘在他们面前说起藤原如何不买自己的账,如何挨了他两嘴巴,又如何被日本兵像赶个叫花子似地把他赶出大门,不仅没多大意义,相反还会在他们面前有失尊严,有失威信。作为一寨之主,他不仅保护不了臣民,连自己都如剥去鳞的鱼,揭掉甲的鳖,扯去杀口毛的鸡,抬到案桌上的猪,随时都可能被宰割。他愤怒,他冲动,他仇恨,可寨子里有点气力的汉子都征调到工地上去了,并且日军把他们看管得很紧,他连接触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周围只剩下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火枪也被收光了,只剩下镰刀斧头之类无多少杀伤力的东西。现在而今眼目下,就是一群豺狗,甚至一群野猪冲进家中,都难说有能力与它们较量个孰输孰赢,更别说面对几百个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人,不是明摆着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么。对于藤原出尔反尔的卑鄙行为,他只能搬起石头往天上砸,伸出脑壳往墙壁碰,一腔惆怅,一腔怨恨,一腔怒气,只能全咽进肚子里。但他得找一种方式,让这满肚子的惆怅、怨恨、怒气尽快消散,以免这把年纪了还在身上落下个高压抑郁症,甚至被气成个半边风或植物人。他突然想起土坝下面那几十亩稻田,不知那些女人们为他管理得咋个样。过去都是男人们为他耕种,他不用操心。每年一到秋收季节,他只管坐在大院里欣赏他们把黄铮铮的稻谷往仓里送。今非昔比,便想亲自去看一看,顺便消消火气散散心。于是,他给刘管家打了个招呼,便自个儿到田边野外溜达去了。
龟龙一行来到寨主庄园,指挥士兵用枪托砸了几下大门。瘪嘴老头急忙把门虚出一条缝,还没探出脑袋,两个士兵便一下把门撞开,瘪嘴老头额头顿时被门枋撞得鲜血直流,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三人进入院子,杀气腾腾地朝大厅奔去。进入大厅,龟龙以一副力扫千军、气压万侯的派头,瞪着眼在朱氏祖宗牌位前的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
庄园中当家的男人不在,所有的人被吓得慌做一团。刘管家见来者不善,赶忙陪着笑脸迎上前问:“先生光临此地,不知有何贵干?”
龟龙气势汹汹地说:“把你们的寨主叫来!”
“寨主今天不在家。”刘管家颤抖着说。
“把在家的人通通的叫来!”龟龙高声嚷道。
刘管家见他这副凶相,也被吓破了胆,只得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叫人。
刘妈是刘管家的远房亲戚,早年入寨主庄园时,也是托刘管家说的情。她虽是个佣人,但由于人善心细,对寨主一家几代忠心耿耿,照顾备致,很得主人的信任。就在龟龙刚踏进客厅时,凭直觉,她预感到今天可能要出事,便转身溜开,迅速钻进二太太的房间里。她心里有杆称,老爷不在家,像这种症候,只有二太太才有能力去应付局面。
二太太和凤逸正在与敏儿和聪聪逗乐,见刘妈铁青着脸慌慌张张跑进来,暗暗有些吃惊,便问发生了什么事。刘妈将外面发生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她,并提醒她说这几个皇军如狼似虎的,说不定要出事,叫先把敏儿和聪聪藏起来。二太太迟疑了片刻,叫凤逸从柜子里扯了一张床单递给敏儿,又叫敏儿和聪聪赶紧钻到床脚,用床单铺在地上垫着身子,在下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来。敏儿见大人都十分紧张,意识到家中发生了大事,便按照她妈的旨意,拉着聪聪蹲下身钻到了床下。
二太太收拾整理完毕,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带着凤逸和刘妈出了房门。来到客厅,见庄园中的人挤了半个屋子,一个二个耷拉着脑袋站在龟龙面前。大厅中异常紧张的气氛令她暗暗吃惊,不过她还是尽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胆寒,强打精神从人群中挤到前面,蠕动着胸脯和屁股,笑盈盈地迎上去说:“哟!龟龙先生,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我们家真是好福气呀!你是我们家朋友,咋个一进屋就红眉毛绿眼睛的呀?莫非是我家哪个做了对不起先生的事么?”
龟龙像是被眼前这个柔美妖艳女人的举止和言语触动了神经,心中咯噔咯噔地簸了几下,那一触即发的邪恶灵性像是暂时被软化了一点。虽然他申明寨主因惹怒了藤原少佐,要受到皇军的惩罚,今天他就是专门来执行命令的,但语气却没有先前那么强硬了。
二太太听完他的话,娇媚地撅着嘴,贴近龟龙的身前嗲声嗲气地说:“想是藤原少佐误会了。我们家老爷一直是支持皇军的,咋个会去惹怒少佐呢?可能是因为最近他心情不好,与少佐说话时没把握好分寸,所以惹得少佐生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决不是故意的,有些哪样大不了的事,摆到桌面上说清楚不就行了么,何必这样认真呢!”见龟龙的怒气稍有缓和,她便递了一支香烟过去,擦燃火柴给他点着。二太太作出这番举动,一方面是想缓和一下眼前的紧张气氛,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当二太太给龟龙点着香烟,他脸上露出几分高兴神色时,二太太掉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三太太,撇了撇嘴角,扭了两转屁股,似在显示说,你看看,虽然老爷喜欢你,但关键时刻还离不开我呢。
龟龙得到二太太的柔情抚慰后,情绪比先前平静了许多,脸上出现了些和悦之色。他朝着二太太的胸脯瞅了一会,忽而一下变过脸对其他人说:“你们通通的下去,我有话同二太太说。”
二太太转身对众人说:“你们快去灶房作准备,我要留龟龙先生在家里喝酒呢。”
众人陆陆续续退去,只剩下刘妈还站在客厅里。龟龙见刘妈站着不走,睖睁着眼大声呵斥:“我的有话要同二太太说,你站在这里什么的干活!”
刘妈没被龟龙的呵斥声唬住,仍愣在原地站着,没动也没吱声。
“你的通通的滚出去!”龟龙火冒三丈地呵斥道。
二太太见龟龙怒不可遏,为息事宁人,赶紧对刘妈说:“刘妈,龟龙先生不喜欢你在这里,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嘛。”说完,又阴着朝刘妈挤了挤眼。
刘妈只得退出客厅。不过,刚才在二太太同龟龙对话时,从始至终她都注意着龟龙的神态,知道龟龙对二太太不怀好意。因此,她虽退出了客厅,人并没有走远,脑筋打了个转,便在客厅门外的走廊上将耳朵贴在窗户边,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二太太本是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姑娘,自从十七岁嫁到寨主庄园后,在三太太还没出现时,深得寨主的宠爱,在银沙冲算得上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高贵的出生,高贵的地位,自然培养了她高傲凌人的性格。而这性格中,往往又包含着一种胆大和天真。她是一个聪明人,龟龙的神色举止,她早就意识到他想在她身上打馊主意,而她正想利用他这种心理,装个糊涂人在他面前尽显娇柔之态,好以此来化解他那剑拔弩张的气势,磨到老爷回来再说。她寻思,家中有这么多人,旁边还站着两个士兵,谅他龟龙也不敢把谁啃两口,便又妖媚地扭着屁股向他靠近。
二太太走到龟龙身前,龟龙又示意叫她把耳朵贴过来。她弯下腰刚把耳朵凑到他的面前,他对她悄悄说了几句。二太太听后顿时变了脸色说:“不行不行!家中这么多人,老爷知道,不把我活剐了才怪!”
龟龙沉下脸说:“人多的不用怕,你的老爷的也不用怕!”说完,一把将二太太搂在怀里,顺势扯开她的衣襟,嘴巴便往她胸脯上凑。
二太太虽然早已看出龟龙心怀叵测,为了庄园的平安,她只得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令她没想到的是,龟龙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地有恃无恐。她满面羞愧,用劲挣脱出来,抬手给了龟龙一耳光,又赶紧退后几步扣上被他扯脱的衣服扣子。龟龙没让她喘息,猛扑上去将她抱住,按到地上便是一阵疯咬狂啃。二太太惊叫着、呐喊着拼命挣扎。然而,龟龙就像一只巨大的章鱼,那两只手臂和两只脚杆就像四条有力的腕足,牢牢地把她钳住。
刘妈在走廊上听到叫喊声,便冲了进去,见龟龙已撕开二太太旗袍的下摆,正在剐她的裤衩,万分焦急,但又无能为力,只得跪在旁边哀求说:“她是寨主的太太,求求皇军放了她!想整女人,我另外给你找几个!”
龟龙一巴掌把刘妈打歪在地怒吼道:“寨主的一人三个花姑娘,大大的不公平!我的只要一个,你的滚开!”
刘妈撑起身,上前拉住龟龙的一只手臂哀求说:“皇军只要放了她,我给你找十个花姑娘。”
龟龙气愤地顺势朝刘妈一甩手臂:“其它的花姑娘我的不要,我的只要二太太!你的再啰嗦,死了死了的!”
刘妈还想上前,被两个士兵扯开,她奋力想从两个士兵手中挣脱,士兵火起,揪起她一下砸出门外。刘妈倒在地上大声呼喊:“快来人喽!皇军在整二太太喽!”
刚才被赶出去的那些人也没走远,他们都在周围密切观察着大厅内的动静。刘妈的行为激发了他们的胆量,听到喊声,全都从屋角钻了出来,奔向大厅。
三太太第一个冲进厅内,见龟龙已把二太太的衣服裤子撕开,两个日本兵正在旁边呐喊助威。三太太本是庄稼人出生,手脚灵活且有些力气,目睹这场面,来不及细想,操起屋角的一张板凳朝龟龙背上砸去,把龟龙砸仆在二太太身上。
两个日本兵没料到这女人竟有如此胆量敢同他们开战,气得哇哇直叫。其中一个端起步枪,将刺刀对准三太太的腹部戳去,三太太顿时倒在了血泊中。
这时,其它人都拥进了厅内,与两个日本兵抓扯起来。刘妈和大太太见龟龙还扑在二太太身上,便窜上前一人拽住他一只脚往后拖。
龟龙重重挨了一板凳,但这一板凳并未砸中要害,对他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因此,虽然大厅内闹开了锅,他知道他的两个部下足以对付所有的人。他舍不得离开二太太的身子,想稍稍恢复一下元气,再来实现他那肮脏的邪念,不想被一个半老女人和一个老女人抓住他两只脚死死不放,并且还用力往后拖,把他的身子拖离二太太的肚皮,仆倒在冰凉的地上。
此时,两个女人可能因刚才用力透支太大,全身突然软了下来,没有了把龟龙继续往后拖的力气。不过,两人的四只手还是牢牢地抓着龟龙的两只脚,刘妈的一只脚掌还死死地抵在他两胯之间的屁股丫处,使他欲前不能,欲后不能,一时难得如愿以偿。龟龙一急,从腰间拔出手枪,扭过身朝两个女人开了两枪。一枪打中刘妈的额头,另一枪从大太太的胸部穿了出去。两个女人倒在了地上,但手还是紧紧抓着龟龙的脚不放。龟龙朝两个女人又开了几枪,把脚从她们的手中挣脱出来。
就在这瞬间的空档里,二太太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撑起身,扯过身上还悬吊着的一块布片遮住下身,朝侧门跑去。刚跑到门边,便听到两声枪响,她只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东西震了两下,便倒在了门坎上。
一时间,枪声、呐喊声、木具铁具撞击声、剌刀捅进人体的扑哧声,杂乱无章地在大厅回荡,不到半个时辰,大厅内恢复了平静。二十多个女人和老弱躺在地上,有的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年轻女佣斜靠在方桌边,另两个年轻女佣躺在地上,肚子上的几个窟窿正在咕咕往外冒血,好像还没断气。三个全身溅满鲜血的日本人已经停止了杀戮,但他们的衣服几乎被撕成了碎片,脸上,身上满是被抓伤、咬伤、器械打伤的血痕。他们虽然用枪口和剌刀征服了对手的**,但自身也变得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三猫猫不到十五岁,是个胆小体弱的家奴。当初朱承燮见他忠厚老实,便留在庄园里干些杂活。冲突还没开始,他见日军面相凶恶,手上的剌刀又尖又快,便被吓破了胆,趁人不备,悄悄溜出了大厅,躲进了庄园的一处角落不敢露面,只是竖起两只耳朵,用听力去观察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他清晰地听到两个日本兵助威的呐喊,听到龟龙淫邪的狂笑,也听到二太太声嘶力竭的呼救,听到三太太痛苦的惨叫,听到大太太和刘妈发力的怒吼,还有其它女人和老弱撕咬日军和被日军杀戮时惨烈的交响。这一连串的声响,每一轮重音,都使他发聋振聩、神形颤栗。一阵打杀、呐喊过后,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感觉到日本兵已经离开,才敢探出脑袋,前后左右瞄了瞄,慢慢现出身形,颤抖着朝大厅走去,不敢呼叫,不敢作声,上牙和下牙像失控的机械,不停地互相敲打,橐橐作响。他想极力控制住这声音不让它发出,以免其它人听见骂他是胆小鬼,使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可他越是想自控,这两排牙就越蹦得欢,这声音就敲打得越响。一跨上石坎,他便把他那根精瘦的脖子朝前伸得老长,想窥探厅内的动静。头刚伸到门边,没来得及看个仔细,便吓得惊叫一声掉头就跑,不料一脚踩空,滚下石坎。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边跑边大声呼叫:“来人喽!皇军杀人喽!来人喽!皇军杀人喽!”他惊惶地跑到大院中央停下来,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叫。叫了一阵,仍无应和之声。三猫猫正感到无计可施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赶忙止住喊声,仔细听去,这声音喑哑微弱,像一只行将断气的病狗的呻吟。他沿着声音方向寻去,目光落在了庄园大门口。
瘪嘴老头半截胸脯搭在门坎上,翕张着嘴巴看着三猫猫,声音已经含混不清。三猫猫赶忙跑上前,蹲下身想把他扶起来,瘪嘴老头一把揑住他的手,仰起头,用两只无神的眼看着他,仍是那么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话,便闭上了眼。
三猫猫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叫他赶快去找老爷。他正想离开,却见刘管家满身水淋淋的,从走廊的拐弯处摩摩挲挲地走过来。
刘管家是个老精鬼,先前他也和大家一起冲进大厅里,只不过他在那一刻稍稍放慢了脚步,便落在了人群的后面。当他目睹龟龙正爬在二太太的身子上,又见三太太举着板凳朝龟龙砸去时,料到今天一定要出人命,便赶紧溜离了人群,钻进伙房的石水缸里躲了起来,直到四周安静了半天,他才钻出来。两人刚打了个照面,又见从屋角钻出在伙房做事的三个中年女人,打扫院子的何老头躲躲藏藏地跟在她们后面,提着那把竹丫掃嘚嘚嘚地颤抖。
刘管家来不及细问各自的情况,连忙把大家召集拢来说:“我在家中守着,你们赶紧分头去找老爷。”
众人听了刘管家的安排,才感到有了些头绪。三猫猫此时脚杆也不打颤了,牙齿也不打架了,急忙跟着大家一起拔腿出了大门。
大家走后,刘管家才安静下来,他要理清一下还沉浸在雾里云里的思绪,看看在老爷还没到来之前有哪些事需要作准备,却突然想到了敏儿和聪聪,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赶忙窜到后院几个太太居住的地方,呼唤两个孩子的名字。他生怕自己喉咙发出的音量不够响,把两只手掌拢成喇叭状凑在嘴边当扩音筒。到了二太太的房间门边,听到屋里传来嘤嘤叽叽的哭声,料定两个娃娃就在里面,便急忙推门进屋,见敏儿和聪聪正坐在地上簌簌掉泪,便上前把他们拉起来诓着说:“好啦好啦,别哭了。你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稻田里,几个女农正在除莠。朱承燮站在田埂边,吮吸着一阵阵稻香,借此洗涤一下疲乏的眼,清爽一下迷茫的脑。就在他充分利用这短暂的闲适,超然于尖锐的冲突和无尽的烦扰,徜徉、沉浸在这青山绿野之中时,三猫猫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跟前。
“老……老爷……”三猫猫铁青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半天没说出个头绪。
朱承燮见他这模样,顿时吓了一跳,一瞬间,脑海里顿时闪现了若干猜想:是不是哪两个家奴发生斗殴闹出了人命?二太太和三太太因争宠吃醋动起手来?哪个女佣到河边洗衣服掉进水里淹死了?皇军又把哪个山民打杀了?他最揪心的是下人们不慎造成火灾烧了房子,毁了他的庄园。他闪现了若干个猜想,但绝没想到日本人会跑到他家中来杀人。尽管最近藤原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他无非不是想要山民们老老实实地为他修路,他已经按照他的指令把寨子里几乎所有的劳力都交给了他;无非不是要他这个在当地不可一世的寨主在他面前俯首帖耳,他原先准备去找他将日军残杀山民的事理论一番,现在他打算放弃了;无非不是要他的山民们不能违反他的禁令,他已经派人给留守山寨的山民打招呼,叫他们自己注意点,遇事不要和日军顶撞;无非不是要他杜绝山民们的反抗情绪,然而,寨中所有的火枪都被收缴了,就是有这种情绪,也没有了这种能力。他明白,藤原在众多人面前残杀那两个小孩,不外乎就是杀鸡给猴看,更是杀给他这个猴王看。他已经想好了,为了山寨的平静和安宁,他可以做到委曲求全。
他见三猫猫铁青着脸,半天没把要说的话抖清楚,更是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由来,便抓住他的双臂摇晃着:“慢慢说!慢慢说!到底出了哪样事?”
三猫猫用劲吸了一口粗气,才结结巴巴地说:“皇军杀了所有的人!”
朱承燮听了,心中陡然震惊,但仍没想到这“所有的人”就是他庄园里的人,便继续问道:“是寨子中所有的人么?”
三猫猫拔浪鼓般摇晃着脑壳说:“不……不是,是庄园里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他们!”
朱承燮听了这话,犹如雷霆轰顶,闪电裂心,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两眼一黑,身子便晃荡起来。三猫猫赶忙把他扶住,没让他倒在地上。朱承燮明白自己决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倒下来,便尽力控制激动的情绪,待稍稍稳定,便与三猫猫朝庄园奔去。一进大门,老远就见刘管家坐在大厅门前的石坎上,两个娃娃一边一个坐在他身边流着泪。
刘管家见了主人,鼻子一酸,便哼哼叽叽地哭诉起来。朱承燮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头顶,吩咐他把敏儿和聪聪带到里屋,便急着进了大厅。刚跨过门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恶心,一眼便看见了满屋子横七竖八的尸体。这种强烈的视觉刺激和极度的心灵震撼使他一时难以自控,脑壳轰的一声,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这时,外出找人的人也前前后后回到了庄园。众人跟着进入大厅,见朱承燮昏厥于地,急忙把他扶起来斜靠在一个中年女人的怀里,又是掐人中,又是喊老爷,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苏醒过来。只见他精神萎顿,脸色苍白,平素间那种威严气派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他感到刀子剜心般的痛苦,用一种无助的眼神把面前这些活人的面孔都扫视了一遍,问了一句:“他们都死了么?”大家明白他这句话问的主要是哪些人,便都默默点了点头。他的眼角溢出两行泪水来,这泪水一路填满他粗糙的皮肤上的粗糙的毛孔,又一路往下流,一直流到中年女人的大腿上,又从大腿上的裤子织缝里渗进她的肌肤,冰凉冰凉的。他睁大眼睛,要刘管家把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刘管家遵从他的旨意,除了把自己因胆小躲进水缸里的事隐去外,完全根据自己的所见和记忆,把事情发生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对一些他没看见或是说漏了的,旁边的人又赶忙给他作补充。
可能是出于想与死者作最后诀别的心理,也可能是想把每个死者的惨状铭刻至心,或者是出一个寨主的天职,他必须对这个事件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朱承燮叫周围的人把他扶起来,他想仔细瞧瞧这些死去的人。他来到大太太的身边蹲下,见她脸色蜡黄,双目紧闭,胸部枪眼的血痂还是潮湿的。他目视着她的面孔,想到了她的娴淑端庄,想到与她共度的数十个春秋,他懊悔自己不应该长期冷落她。自从娶了二太太和三太太后,他几乎没到她的房间住过一晚上,他不由从内心感到自责。几滴眼泪落在她那蜡黄的脸上,他用手给她揩去,又给她把散乱在额头和脸颊的头发理伸到脑后,使她的面孔变得清爽一些。
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走到二太太的身边。二太太仆在厢房的门坎上,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两个血窟窿,一阵心酸,眼泪簌簌地往下流。他弯下腰,伸出手,费力地把她从门坎上抱下来,让她仰面平躺在地上。她身上的旗袍前摆已被撕得稀烂,他赶忙将那些被撕得巾巾吊吊的布片扯来盖住她身子裸露的地方,忍不住又嘤嘤哭起来。这哭声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悲痛,而是饱含着对她的追忆和爱恋。
三太太躺在他的怀里,双眼还睁着,脸部的轮廓还是像生前那么端庄、秀美,只是缺少了红晕。他将她的眼皮抺下来盖住眼珠,然后紧紧地搂着她,像搂着一件无价之宝,生怕有人会把她夺走。他呼天抢地地哀号起来,声音是那么的凄惨,那么的悲痛。
朱承燮在几个女人面前悱恻缠绵、柔肠寸断地哭了不知多少时间。在人们的印象中,老爷从来没有为女人而如此地动过真情,惹得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直到天快黑时,他才吩咐刘管家赶紧去找人来为死者料理后事。
埋葬了死去的人后,朱承燮像似一下缩小了半截,原先那种叱咤一方的气派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了。在东洋鬼子的暴行面前,他完全丧失了智慧,丧失了主意。他曾想到过报仇,也曾想到过带着山民们去与日军较量个输赢,然而,在敌我实力悬殊如此巨大的形势下,无异于带着大家去纵悬崖,跳火坑,他最后想到了龙神。在他的心目中,龙神是有灵性的,去求助龙神,让龙神显灵来惩罚那些恶魔。他突然感到有了些踏实,人也显得精神起来。他下了床,穿上鞋,急急步入厅堂,吩咐三猫猫去把刘管家叫来。
不一会,刘管家来到大厅里,朱承燮招呼他与自己对面坐下。
“我找你来是要同你商量点事。”朱承燮开口说。
“老爷,有哪样事尽管吩咐。”刘管家凑上前,专注地听着。
朱承燮咳嗽了两声,又沉静了片刻说:“我要准备祭拜龙神。”
“老爷,今年已经祭过了。”刘管家提醒他说。
“我知道!最近几个月寨子很不安宁,我要去求龙神保佑山寨的平安。”朱承燮似乎嫌刘管家有点多话,说“我知道”这几个字时,语气显得特别重。
“老爷只管吩咐就是了。”虽然朱承燮并未把事情点透,但刘管家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朱承燮继续说:“你下去通知各家各户作好准备,今年的祭祀排场要办大点,除了年纪太大和病重走不动的人外,无论大人小孩都要参加。”
刘管家想了一下说:“老爷,寨子里的猪羊几乎被皇军征用光了,拿什么做祭牲?”
朱承燮说:“我知道。告诉大家,有香蜡纸烛的带香蜡纸烛,连香蜡纸烛都没有的,只去人就行了,祭牲由我们出。”
寨主的指令挨家挨户传达下去后,全寨便开始沸腾起来。大的牲口几乎没有了,但鸡鸭还是能揪出几只。不管怎么说,对于祭拜龙神是每一个人都十分虔诚的事,他们几乎都倾其家中所有,为祭日作准备。
祭日的头天晚上,敏儿激动得不能入睡。祭龙神是她感到最快乐的日子,她虽然不能像大人们那样参加做许多有趣的事,但可与一些小姑娘在后面看小男孩们翘起光屁股磕头时,那一排排小尾巴暴露在她们眼前,她们都会捂着嘴巴咕咕咕地笑个不停。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小尾巴会软叭啦叽地吊着,有些却翘得像根鸡骨头。此外,她们可以看放炮仗,还可以跟男孩子们一起捡那些未炸响的炮仗,不一会就可以捡到一大把。炮仗带回家后,点燃一根香,到院坝里捂起耳朵一个一个地放响。还有就是蹲在祭坛前的坝子里吃肉,吃饱后就看那些喝醉了的大男人发酒疯。她还记得有一次祭拜龙神时,一个男人酒醉后跟一个女人开玩笑,摸了人家的脸又摸人家的屁股,被他老婆瞧见了,揑着拳头冲上去照他的背就是几下,打得他爬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旁边的人见了都笑得合不拢嘴。敏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其他人为什么又会这么高兴。偶尔也有喝醉了的女人,女人们喝醉了比男人还疯狂。她记得前年祭龙神时,一个女人喝醉了,便和那些男人揪揪掐掐地开玩笑。玩笑开到兴高时,那女人干脆把自己的衣襟打开,坦露出胸前那两只硕大的奶团,用手掌兜着在众人面前跳起舞来。那两只奶团像两只白鸽,随着舞蹈的节奏在她的手掌上不停地颤动,逗得在场的人笑破了肚皮。
这次祭祀活动,凡是能行动的,无论男人女人都到场了,只有腊秀不能去。别说是祭拜龙神,就是在寨子里露面她都不敢。她已有两个来月没看到大鼻十一了,虽然也想去给他作个祈祷,祝祝平安,但也只能是一种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