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天堂 [三十三] 吴钩
嘉亲王府建在上京城的东面,占地近百亩,朱门粉墙,雕栏玉砌,一重重的古色楼阁带着股沧桑的压抑感,盆栽花枝俏也争春,只是在阴影之下显得太过于宁静柔和,一簇簇笔直的青树越过阁顶,悄然接应着薄薄熹微,淡淡的金光耀眼,似乎是这素黑阁楼中唯一亮眼的景色。
廊腰缦回,舞榭歌台,苏轩不动声色的赞叹着,见惯了万丈高楼,此时一观古色淡雅,果然风味别致,让人赏心悦目,如涓涓清水涤过心田,眼神一亮。
锦衣仆从垂着睑稍微在前带路,眼角时不时扫过白衣少年,见他一路上闲庭信步,全无一丝拘谨,扶柳观鱼,显得随意无比,心底赞叹果真非常人所能及也,忍不住提醒道:“嘉亲王是陛下第三子,身份尊贵着,你若是见着他,可千万要谨慎些,莫要莽撞冲撞了贵人。”
苏轩怔了怔,他知道京都里的王爷有不少,大多数都属于闲散人员,初闻嘉亲王三字,还当是某个普通贵族,却不料乃是货真价实的龙子,他笑了笑,算是应了对方的好意。
直至走到一处主阁楼前,苏轩忽然想起一椿事,止住脚步疑惑道:“皇帝有几个儿子?”
仆从一愣,他初见苏轩对嘉亲王的名号显得并不怎么震惊,还以为对方不过是书生傲气,此时才知道自己或许是错了,只是没想到……这天下间的书生,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陛下有几个儿子?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五位皇子,两位公主。”
“大仲马先生啊。”苏轩随性感叹一句。
仆从不明所以,小声提醒道:“公子,这里面我就不进去了,遇到三皇子问话,千万悠着点,莫要莽撞,大人虽然看重于你,但若是有人要发难,却也是无可奈何……”有些话不能明说,更何况在这种地方,这仆从知道言多必失,当下便不再说话。
苏轩皱了皱眉,不清楚这人到底想说些什么,不过也不在意,笑着拱拱手道:“多谢。”
锦衣仆从听到这两个字,略微有些吃惊,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心下又多了几分不安,忙慌张退下,一抹不见了踪影。
苏轩摸了摸鼻尖下的上唇,微微一笑,自己对一个下人这么客气,实在有些吓到人了。
从一处偏门入了阁楼,几只欲要振翅高飞的铜孔雀映入眼帘,苏轩抬眼望去,才发觉这与其说是阁楼,倒不如称作宫殿,排排的柱子雕刻着奇异珍兽,孔雀镶嵌其上,尖尖的嘴角衔着灯花,从天窗泻下来的一抹昏然的天光也被压下去,殿内歌舞笙篌,彩衣云裳的妙龄少女舞着不知名的舞曲,两排席子各铺一方,老的少的都津津有味的品着歌舞,只是苏轩总觉得气氛……很怪异。
苏轩眼光一扫,马上发现王寒空此时仕服一身,极不和谐地端坐于主位之下闭目养神,而他身旁坐着位华服青年,年纪比之自己还要小,端着酒樽满目含笑,时不时点点头和着歌声,满是怡情味道,想来便是嘉亲王殿下。
早有仆人迎了上来,显然是好奇这素衣少年怎么有资格进来,拐弯抹角打探一下,脸色立即变得古怪,单手一引带着苏轩从一片帏布后走过,径直走到王寒空附近。
“大人,好久不见。”
苏轩挂着淡淡笑意,毫不客气地在王寒空身侧挤了处位置,虽然与这位大人只有一面之缘,此时此地,苏轩难免生出一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王寒空闻声睁开眼,见着这白衣少年,心底总算落下一口气,微笑道:“来了。”
这么大动作,自然瞒不过附近的人,主位上的嘉亲王好奇的看了眼苏轩,轻轻拍了拍手,歌舞顿止,井然有序的退了下去。
“这位就是大人的高徒?”
嘉亲王声音带着蠕蠕的磁声,虽然是一副年少面貌,听到他声音的人总觉得此人老成持重,给人一种可靠感。
“高徒?”苏轩皱了皱眉,隐隐约约明白些什么,洒然拱手道:“见过王爷。”
嘉亲王玩味一笑,问道:“你就是苏轩?”
“正是苏某。”苏轩扫过一眼场中,发觉这些不知名的官员们看着自己总带着丝怜悯,不甚在意道:“王爷唤我前来,不会就是想要在下与老师一唔吧?”
“果然是个出色人物!”嘉亲王笑着对王寒空点点头道:“大人这徒弟一看就知道学识甚高,前途无量啊,只不过王大人是元始三年的金科进士,不知道令徒能否金榜题名。”
王寒空冷冷扫了眼殿中不少官员,冷笑道:“只要朝中少了些小人,自然不会有问题。”
这话一出,苏轩便闻到一股火药味,顿时明白了原来王寒空与这嘉亲王貌似不合,今日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王寒空需要一个人前来充当某个角色。
不过这挡箭牌不好选,弄不好就是前途夭折,或许是王寒空想到自己的明志话,才把自己拉过来,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不过这王寒空太混蛋了,想要争气还把自己拉进来,刚想着混一个前途便面临一次危机。
不过苏轩并不害怕,相反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再说区区一个皇子,哪值得他放在心上?
“当今太平天下,政治清明,大人说这话的意思是朝中小人弄权,父皇昏庸不成?”
嘉亲王抿了一小口酒,慢条斯理的笑道,完全不见一个十几岁少年的幼稚,让苏轩直感叹,原来皇家出怪物,果然并非虚诞。
王寒空面色不变,冷冷笑道:“王爷何必扣上这个大帽子,陛下英明神武,文治武功谁人不服?只是蛀虫起于后院,陛下慧目如炬,却也不是能一一察辨的,故而需要我等做臣子的为陛下分忧,否则满朝文武岂不是酒囊饭袋?”
嘉亲王面色不变,却有不少官员怒目而视,不过却敌不过王寒空,纷纷败下阵来。
苏轩心底一叹,终于明白了身边这位大人为何为遭人刺杀——刚过易折,为官之道太过于刚硬,难免要遭人忌讳,王寒空能当到这地步,恐怕背后还是有人支撑着,否则早就不知道被流放到哪个千里之外去了。
“大人真是一心为国。”嘉亲王赞许的举起杯,却见王寒空理都不理,眼中闪过一丝恚怒,嘴上笑道:“令徒那首咏梅当真算是一绝,今日群英一堂,不知可否做来一首?”
“殿下那幕僚能做一首,本官这徒弟自然也能作一首。”王寒空端坐几前,看了眼嘉亲王身旁不远处的一帷幕,冷冷笑道:“辞章谀媚上人,你那所谓才学,不过是弄臣小术尔。”
苏轩抬眼望去,只觉帷幕后杀意盎然,他轻声道:“王大人,你我交情还没好到这地步吧?”
王寒空不动声色道:“事态紧急,嘉亲王手下那弄才想与我交斗诗,丢我脸面,只不过脸面丢了是小,让我和一弄人对诗,简直有污大臣脸面,今日你若帮我,无论是什么条件,我王寒空绝对说到做到!”
苏轩自嘲的笑了笑,有些明白刚刚那个锦衣仆从为何吞吞吐吐的了,想了会才道:“好,依你所言,不过我与这位殿下可算是交恶了?”
得罪一个当权王爷去结交一个大臣,怎么算都是吃亏的事,不过苏轩答应的很爽快,反正心底毫无顾忌,倒是让王寒空略微吃惊,不过想到这少年并不热衷于功名,也就释然了。
要“作诗”一首,一定要打得对方还不了口,否则于诗词一道,苏轩还真没什么自信,他冥思半刻,拍手而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玉关十九州?请君暂上经纬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刀枪棍棒十八般,这世上当然也有吴钩,而玉关十九州自从八王夺嫡被大元掠走后,至今尚未收复,乃是国鼎侯心中病痛,至于经纬阁,则是大魏历代功劳甚高的名臣,牌位供奉之地,崇高非常。
在座的诸位,多是文人入仕,对于诗词那是绝对识货的,且听苏轩吟罢,却出奇地一致默然。
“嗯?难不成犯忌讳了?”苏轩眼睛一眯,旋即想起来这儿多是嘉亲王的人,就算是来凑热闹的,也不会为亲王殿下的对头叫好,否则那岂不是当面扇了王爷的脸面?
干为政这一行的,就是要笑着说话,背地里捅刀子,学会落井下石,站队一定要准确。
嘉亲王身后的帏帐人影晃了晃,走出来一个文士,那人对苏轩遥遥一拜,面色颓然道:“不用比了,是在下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