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第043章

一年前,她来白马寺画了张竹林图,任谁看了都能感觉到竹子的盎然生机,感觉到林中的静谧。

可现在,她画得画,不似当年的心境,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生狂澜。

明玄大师看出来,这一年中,她定是经历了一些事情。

“大师。”窦妙将将张口。

明玄大师指指地上的蒲团:“坐下罢。”

窦妙盘腿坐在上面。

明玄大师眼帘下垂,微微点了点头。

窦妙这才又开始说话。

好一会儿,她方才出来。

秦玉迎上去道:“如何?大师可说收你为徒?”

窦妙摇摇头:“不曾,但大师对我的进步颇是满意。”她笑了笑,并没有半点失望,拜师不过是形式,只要明玄大师愿意指点她,便已经有师徒之情。

秦玉疑惑:“那后来……”

“没什么,是我有些事情想单独请教明玄大师。”

听得出来,是因私事,秦玉没有再问。

倒是宋泽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眉头微微皱了皱。

等回到王府,他才询问:“你莫非是想出家?”

窦妙惊讶的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一路回来,有些口干舌燥,他拿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方才语气淡淡的道:“你如今便是要出家,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窦妙夸奖道:“你挺有悟性。”

宋泽挑眉:“我猜中了?”

“没有。”窦妙坐下来,把手上首饰拔了,头发放开来,顿觉头皮轻松许多,“我还不至于看破红尘,不过,假使能看破,可能也是一桩好事。”

她脑中闪过明玄大师说的话,“你尚没有学会舍弃。”

而明玄大师能有今日高僧的称号,全因他舍弃了前尘往事。

窦妙道:“我只是问明玄大师,为何他能得今日的自在。”

同在一个时代,未必人人都会受困,也有活得好似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这些人同样有目标,有追求。

难道,真是因为她只是一介女子?

可秦玉却做到了。

宋泽没有回应这句话。

他问道:“你今儿画的猎人图,那猎人可是指我?”

当时他一看到,就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因窦妙当初也是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而他却了如指掌。

窦妙嘴角微微一扯:“可说是,也可说不是。”她看向宋泽,“是不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很有能耐?

他掌握了她的命运。

宋泽三天两头要被她刺几刺,如今已很是麻木。

而他现在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要说强硬些,他也能有很多法子来压制她,可这样,她不会交出真心,要么表面唯唯诺诺,要么干脆再来投河一次,又有什么意思?

他突然就觉得累了。

不管是王府,还是衙门的事宜,都不曾让他如此头疼。

便是在沙场……

生死之间,恐惧归恐惧,却是痛快。

看他面色难看,窦妙拢一拢头发:“宋泽,我嫁给你之后,咱们都过得很不愉快,因你,因我,都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明玄大师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她顿了顿,“我现在明白了,我确实是这样,不知道放弃。既不能舍弃家人,舍弃尊严,也不能舍弃我的兴趣,原则,还有容貌……”

她露出自嘲之色,脑中晃过何元祯,董时廷,张世英,甚至是周老夫人的影子,拿起一支簪子对着自己的脸颊:“我常与母亲说,生得漂亮有何用,可事实偏偏不是如此,要是我这张脸早早就毁了,我这一生可能也不会被它牵连。”

明玄大师说,人走到哪一步,不该问别人,该问自己。

是她贪求了,在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既然没有舍弃命,就该舍弃别的。

宋泽疾步上来,猛地夺了她的簪子,大喝道:“你疯了?”

她在镜中看到他惊讶至极的脸,低声道:“我疯了倒好,你放心,我还没有自残的习惯,只是……”她笑了笑,“要是我的脸当初就添了疤,你还会费尽心思娶我吗?”

宋泽没料到她这么问,一时答不上来。

“你现在也大体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了,要我几十年如一日扮贤妻良母服侍你,这根本不可能。我父母没得选,所以那几年我尽量把自己当做大家闺秀,可丈夫,我原本能选,算起来,往后的日子没有五六十年,也有三四十年,我要嫁的人,得待我好,尊重我,明知我的缺点也能包容,你必是不能做到的。”

“毕竟你是世子,又是指挥使,很是忙碌,你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不是吗?”窦妙抬头看着他。

宋泽被她突然而至的剖心之言,弄得很是混乱。

“假使你只喜欢我这张脸,又岂能不和离呢?谁不会老,等过上十几年,我这脸就老得不能看了,可美人呢,年轻的美人何时不会有?”窦妙认真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这般说话,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这样的家庭,这样掌控欲强的人,该娶的绝不是她,而是一个懂事理的,愿意与他风雨同舟的女子。

宋泽伸手捏了捏眉心,面色有几分疲倦:“以后再说罢,皇后娘娘刚刚去世,我要应付的事情也多。”

窦妙道:“好。”

但她今日晚上却要了一次水。

满院子的人都很惊讶,她带来的丫环们,士气却直线上升。

“外头都在说,咱们两个不和睦……”窦妙解释。

宋泽颇是哭笑不得:“你也在乎这个?”

“我是怕惹麻烦,万一王妃过来问东问西。”窦妙洗了澡,穿着里衣躺在他身旁,“这样堵住悠悠之口挺好。”

虽然一人盖一条被子,可淡淡的香气还是弥漫到他的鼻尖。

他侧身看一眼她。

月光下,美得难以言说。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的脸,他不能否认,男人,有哪一个不喜欢美人儿呢?可她这性子……

他暗地里叹口气。

实在在他意料之外,他原以为她至多任性了一点,可没想到,她真正的的言行举止是这样的。

他已经在认真考虑她说得,和离的事情。

有些东西,自以为合适,可走近了,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他原本在衙门里已经够累的了,回来还得面对她。

猜她的心,猜她有没有可能喜欢自己,猜她是不是还在想着嫁给王韶之,还得应付她突然的变脸。

他真得累了。

到得夏日,因皇后去世,好些官员的职位都有些变动,但并不明显,毕竟这得有个缓冲期。

周家众人很是惶恐,言行举止越发的谨慎。

眼见酷热来临,窦妙这日与钟氏说,想要去自己陪嫁的田庄看看,顺便避暑,钟氏表面上答应,回头少不得要与宋霆说两句。

作为王府之主,宋霆对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这日见儿子回来,狠狠就责备了几句:“看你怎么选的妻子!对婆母不敬不说,也不懂人情世故。”

有时候几家来往,窦妙好几次借故不去。

钟氏虽然觉得宋泽娶窦妙,是好事儿,可窦妙这人,对自己不敬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心里到底有气。

见父亲发泄完,宋泽道:“是儿子一时糊涂。”

没有反驳,像是默认。

看他垂着眸,少见的消沉,宋霆微微怔了怔。

其实儿子是像他的,果断,聪慧,所以年少时便能去沙场杀敌,还保住了脑袋回来,他内心里喜欢这个儿子,然而,因他生母的缘故,两人总是有些隔阂,时日久了,他越发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阿泽。”半响,他伸手拍在宋泽的肩膀上,“既然你也觉得不好,不如另娶了罢,为父定会给你选个好妻子。”

“谢谢您的心意。”宋泽道,“孩儿会自己看着办的。”

宋霆皱起眉头,刚觉得孩子可怜,这会儿又反抗起他了:“你原先就该娶徐家姑娘,非得要自作主张!”

“父亲!”宋泽抬起头,“下回我要娶,仍得娶个自己看上的,我不想……”一口气从腹中直冲而上,“我不想重蹈覆辙,再见到母亲那样……”

年幼时,他们经常争吵,虽然并不激烈,可父亲性子急,总会把一桌的碗碟都扫在地上,母亲会躲到屋里哭。

父亲有时候去打仗半年不归,母亲反倒心情好上许多,会弹琴给他听,那时心里甚至想,父亲也许不在家更好些。

可这并不可能发生,母亲郁郁寡欢,终于得了病。

在他心里,有一半怪责父亲,假使父亲能容忍一些,母亲也不至于会死。

所以他不能走父亲的老路。

然而,好似也没有走得顺利。

宋霆对他说的话并不惊讶,他声音微沉的道:“你以为我不知?所以才给你选了徐家姑娘,以她的容貌才华,足以吸引你了。当初为父可有这等福气?太皇太后下的旨意,你祖父根本就无反抗的可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母亲本是要将别的姑娘许配于你,被我阻拦了,为父千挑万选,替你做的主!”

他语气里满是沉痛。

宋泽微微睁大眼睛,看到宋霆面上复杂的表情。

父亲不是没有替他想过,他也已经尽力了。

然而,想起妹妹的事情,宋泽道:“那云珠……父亲明知母亲的意思,为何还让云珠去陈家?”

宋霆拂一拂袖道:“那日便你不出手,为父难道坐视不管?”

“可父亲您打了我!”

“是教导你凡事莫冲动!”宋霆怒道,“就说上回去求皇上之事,你一意孤行,如今也尝到苦头了罢?对你这妻子,你又了解多少?就到了非娶不可的地步!”

宋泽语塞。

宋霆能得皇上信任,还能手握兵权,自是有一颗玲珑心,眼见儿子败下阵来,他淡淡道:“我知道你恨为父,也恨你继母,可为父告诉你,为父这辈子确实只对你继母有些感情,不可能再换一个,她也对我有心,照顾妥帖。虽然有些私心,却是人之常情,我自会留意……至于玉欣,”他顿一顿,长叹一口气,“当年为父年轻,脾性暴躁,委实对不住她。”

头一次,在自己儿子面前,坦诚这些。

宋泽手慢慢握紧了,好些话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与父亲说,然而,父亲却挑开了。

“罢了。”宋霆最后道,“你若以为为父不是真心待你,也罢,你的妻子,往后便由你自己选,是好是坏,为父也不用承担。”

“但这一个……”宋霆觉得窦妙实在不像话,将来怎么也不可能胜任王妃之位。

宋泽接口道:“孩儿会处置好的。”

宋霆这才点点头。

回到院内,宋泽与窦妙道:“你要去田庄?”

“是,明儿就去。”窦妙已经让人收拾行李,“上回与祖母去过一次,我很喜欢那里,打算住一阵子,反正我在这儿也是闲着。”

她回头看向宋泽:“你会同意的罢?”

宋泽道:“我不同意,难道你就不去?”

窦妙笑起来:“这也难说,毕竟你是我丈夫,要是硬让人拦着门……”

听她又要发挥,宋泽只觉胸口发闷,挥手道:“你去罢。”

到得明日,窦妙果然去了。

山清水秀好地方,不知道多欢快,她甚至还使人去与窦余佑说一声,叫他有空来一趟,兄妹两个说说话。

也有好一阵子她没有回去了。

却说她不在王府,宋泽这日回来,在书房看了会儿书,等到亥时回房,屋里静悄悄的,他四周环顾一番,看见这些为他成亲添置的家具,忽地有些恍惚。

他当真成亲了吗?

苦笑一下,他躺在床上。

窦妙这一去,已经有半个月了,不曾使人来报消息,想必看不见他,她满心舒服,他微微闭起眼睛。

然而,他也觉得清净的很,因再也不用为她一句话觉得不悦。

他闭起眼睛,耳边好像听到母亲弹琴的声音,在那刹那间,他感同身受,原来当年母亲是这样的心情。

宁愿不见父亲,也不愿再与他争吵,所以父亲离家,她会显得那么轻松。

这一次,他竟然也一样。

久违的平静。

可见感情是多不能勉强。

他太高估自己。

到头来,为难的也是自己。

也许,他是该舍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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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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