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朝转战三千里(2)
顾回的意思我明白,燕叔叔是决计不能离开的,但穆邺也必须有人前去应约,作为燕叔叔唯一的弟子,这一次前去迎战的只能是我了。
况且这次穆邺挑衅实在有些奇怪,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不会闹得这样满城风雨,难道这次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给燕叔叔留下一封信,阐明了我的意图,然后趁着夜色孤身纵马向庆州飞奔而去。
此事十万火急,我不敢耽搁,一步不停地赶路,到达庆州的时候正是第九天的深夜。
我暗中联系了回锋,由他带领着进入云珏的营帐。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云珏的伤势,他在平州时的旧伤就没有完全痊愈,如今又添上了新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进大帐,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快走几步绕过屏风,只见云珏仰面躺在床榻之上,身下的褥子已经被染透了一半。我赶忙帮他换了张新被,一动之下才看到云珏胸前的旧伤又复发了,鲜血一层层地穿透了棉布。
我问回锋:“这次怎么伤得这么重?不是才与穆邺刚刚交手吗?”
回锋道:“两军对垒,按例是要两边将领单独对战的,将军旧伤未愈,躲闪不及被穆邺刺中。本来新伤并不是很深,可是将军受伤之后从马上跌了下来,牵连了旧伤,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
我心急如焚:“那顾先生知道这事吗?”
回锋道:“已经传信给顾先生了,他回信说几日之内就到。”
我这才稍稍放心,顾回精通医术,若是他能来的话,云珏的命应该就能够保住了。
回到帐内,我一夜无眠,不仅是担心云珏的伤势,更是对明天的决战毫无信心。我身上的武功有一半是穆邺教的,我一抬腿,他就知道我能迈得多远。我的功夫跟云珏相比尚且远远落后,对战穆邺连他都打不赢,那我就更没有什么机会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才勉强睡去。朦胧间恍惚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张开眼睛,只听回锋在帐外道:“夫人!不好了!穆邺已经在营外叫阵了!”
我赶忙穿好衣服,披上铠甲,跑到军营门口一看,远远就见穆邺手握一柄银枪,身穿一件明亮的环锁甲,骑着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背对着日光,甲胄闪烁,银光熠熠。
我抬手戴好头盔,翻身上马,孤身纵马走到穆邺跟前,迎着他错愕的目光朗声道:“渤陵昭武校尉俞清朗愿与将军于此对战。”
穆邺脸色一沉:“我从不对女人动手,叫燕铭秋出来。”
我开口应道:“燕铭秋是我的师父,你若想挑战他,得先战胜我再说。”
穆邺冷冷一笑:“几年不见,功夫没怎么长进,嘴皮子倒溜了不少。我不与你多话,快叫你师父出来,难道他竟不敢应战不成?”
我抽出佩刀,雪亮的光影一闪,“唰”的一声挥刀过去,口中叫道:“休得多言!看招!”
穆邺嘴角微微一动,轻松躲过我的攻击,与此同时手腕翻转,手中的长枪银光流转,就着刺眼的日光直直横划而来。
我勉强后躲,“簌簌”的风声贴着头顶急速滑过,刚要起身又是一阵劲风袭来。我吓了一跳,赶忙顺势后倒,背贴着马背抬手一挡,勉强将他的银枪-支开。
许久没见,穆邺的功夫已有很大长进,比我们相识之时精进了不少。那时候我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更是抵抗不住,几招下来我已经被他逼下马来,滚了一身的黄土。
再一次落马,我算是摔出了经验,下落时努力避开要害部位,尽量背部着地,减轻了不少痛处。饶是这样,我还是疼得直抽冷气,双臂忍不住发抖。
穆邺长枪一挥,寒声道:“你打不过我的,这样只能枉送性命。”
我看着身后列站的渤陵军士,将佩刀插在地上,咬着牙勉强站了起来,应道:“我的确打不过你,大不了死在这里就是,你废话些什么!”说着挥刀再战。
之前我观察过穆邺的招式特点,发现他是典型的骑兵,马上功夫非常厉害,不练上十几年是达不到他的程度的。所以我毅然放弃了上马,反在马下攻击。
穆邺没想到我会这样,微微皱了皱眉。我知道他的顾虑,骑兵在作战上本就比步兵有更大优势,如今我弃马作战,不仅输得更惨,只怕还有性命之忧。
我仗着身体灵活,在地上很是周旋了一阵,然后趁他不备,一刀斩断了马腿。
穆邺吃了一惊,立刻一个翻身跃下马来,紧接着毫无停顿,脚尖落地的一瞬便提枪向我攻来,手腕翻转之处银光高速旋转,遮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我急忙躲避,但身手不济,始终无法近身,一个不察便狠狠中了一枪,脚下一轻飞了出去,狠狠跌在地上,嗓子一甜吐出一大口血。
我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混乱,努力了许久也站不起来。穆邺提枪缓缓走到我跟前,挥枪一指:“你走吧,叫你师父来,我不杀女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声音十分冷冽,听上去仿佛无悲无喜,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忍。
我知道,穆邺看上去虽冷,实际上却是一个极其重视友情的人。想必他对我十分失望,若是早知今日,他一定宁愿从没教过我。
回锋冲上前来想要扶我,被我轻轻拨开。我闭上眼,缓了一刻,脑中全是云珏浑身是血的模样。
到了这一刻,我隐约明白了穆邺此次约战的目的。
一瞬间,我想起了云珏于千军万马之中独自前来救我的身影,就这月色战甲银光熠熠……
我想起云珏对我说,待到将来天下归一、四海平定,我们俩一同隐居到山清水秀之间,做一对神仙眷侣,或许能够还成为一段佳话,流芳百世……
我亦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了云珏,要与他一起去淮安,一起去他那风花雪月的故乡,共赏落雁修竹,月升日暮……
一时间我的脑中转过千万个景象,心中一个念头异常坚定——这一战我必须胜,无论用什么办法。
这么想着,我擦了擦嘴角,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提刀向穆邺奔去。
穆邺耳力极好,听见我沉重的呼吸声,脚步一转轻松躲过,随即手一挥,银枪一闪向我扫来。
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我太了解他了,穆邺见我受了重伤必不会使出全力,而这正是我侥幸取胜的最大破绽。于是我并没有忙着躲避,任凭银枪刺穿了我的肩膀,反而迎身而上,顺势向前,拉进了我们两人的距离。
穆邺见状大惊,立刻收力,我趁着他惊慌的功夫,借力向前,手腕一翻向他的脖颈砍去。
但我终究还是下不去狠手,手下一偏砍向他的肩膀。
意识消散前,我感受到肩上刺骨的疼痛以及不住流淌的鲜血,最后的记忆就是穆邺倒下时难以置信的眼神。我深深的明白,今日之后,我已然失去了一位名为“穆邺”的良师益友,那个记忆中的穆大哥就此陌路。
黄沙漫天,夜风席卷,我一个人行走在茫茫沙漠之中,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天亮走到天黑,无边的沙漠好似没有尽头。脑中一片混沌,我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达这里,也想不起我究竟要到哪里去。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剧痛,我身体一抖,眼前一亮,骤然睁开了双眼。
环视四周,只见自己身在一个帐篷之中,身旁的物件十分眼熟。
正在努力思考自己怎么忽然从沙漠跑到了帐篷,忽听身边有一个人道:“醒过来就好了,虽然现在迷糊一点,等一会儿就会好了。”
声音十分温柔,好像在哪听过。我吃力地转动眼珠,勉强见到那说话之人,辨认了一刻方记起他叫作顾回。
一瞬间,我的记忆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把抓住顾回道:“先生……云……云珏呢……”
喉咙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沙哑得厉害,说话时嗓子很痛,有种再用力一些就会扯断声带的感觉。
顾回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微笑道:“云珏还好,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才能照顾他呀。”
我不觉放下心来,先生说好那便是好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的意识终于完全恢复过来,肩上剧痛,身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痛感。这几天不能起身,我便躺在床上整理了之前乱糟糟的思绪——
穆邺是一个低调的人,要是没人下令,他绝不会贸然挑战燕叔叔。
若按如今的战况来看,大兴的进攻路线分为三条,中路由萧老将军亲自坐镇,兵部尚书萧溶为主将,是三条线路中最为稳妥的一条,此时正与冯琛对战,僵持不下。右路的主将本是侯骏,可他刚刚被云珏斩杀,临时换成了小将唐纶。左路就是穆邺这边,对战的是刚刚打败侯骏的云珏。相比中路的极端稳妥,对于左右两路朝中只怕是非议甚多。
故此我猜,一定是有人就此制定了一个计划,让本有积怨的穆邺挑战右路主将燕铭秋。燕叔叔若是来了,右路则即刻失守;倘若燕叔叔不来,那么云珏输给了穆邺,大兴便会随即便杀死云珏,然后带兵继续南下。
第二种可能看似顺理成章,但燕叔叔一向极重忠义,眼睁睁看着云珏送死必会影响军心,有利于唐纶进攻;而燕叔叔若是不遵从军法前来支援,唐纶亦会得手,到时候不但右路不保,按照冯京多疑的性格,多半还会以为燕叔叔是假意投诚,必定下令斩首,以儆效尤。
这条计策着实狠毒,能想出这种计策之人绝不是好相与的。
我随即想到了钟愈,但很快又否定了。如今大兴的朝堂完全由钟愈做主,开战也是他自己的决定,顾回曾说他开战的目的无关输赢,所以他没必要弄这么一出来恶心自己。再者说来,钟愈这人异常自负,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是不屑于用这种招数的。
既然不是钟愈,那想必就是他手下的亲信了,否则没人能在钟愈的眼皮子底下横插一脚……
我叹口气,若我思考的方向正确的话,那么这人就只能是沈临朝了。再结合这计策的特质想想,如此的深谋人心又损人利己,倒的确很有沈狐狸的风格。
我想与穆邺这辈子大概是没机会握手言和了,不知道他重伤回去会不会被钟愈处置……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再也忍不住,悄悄爬下床来,想着好几日都没见到云珏了,便轻手轻脚地向云珏的大帐走去。刚走到门口,却见回锋在那探头探脑,见到我居然转身就跑。
我猜这其中必有问题,大声叫住他,问他是不是云珏出事了。
回锋不得已停下脚步,“嗯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心中疑惑更深,不顾回锋的阻拦执意进入营帐,一进门感觉那股血腥之气似乎淡了一些,但是死气沉沉的气氛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忍着疼痛,快步走到云珏身边,只见他脸色苍白,静静地躺在那里,安稳得好像连呼吸都停了。我摸了摸他的手,竟然那样凉。
回锋很委婉地表示,云珏已经昏迷了好多天,若是再不醒来,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心底一下子就凉了,跪坐在他身旁,浑浑噩噩地说不清在想些什么。我很怕云珏就此睡去,一时间万种思绪一齐涌入我的脑中,嘈杂得厉害。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并不只是绝望,更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孤独。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黎州军营,手里拿着打碎的琉璃片不知所措。那一瞬间,营帐似乎变得很高很高,高到看不见顶,而我仍是那个矮小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抱着双臂,想象着自己独立行走于苍茫的世间,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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