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开时节

第一章 花开时节

长安,又是一年杏花飞。

冬日的沉寂早在嫩黄的连翘乍放间惊破了,然后各种花草逐一醒来,仿佛不甘沉睡了一冬,便憋着劲把无数色彩释放给人间。于是,似乎一夜间,春天到了长安。鲜花碧草,嫩生生的晃了人的眼。

终于,杏花绽放,满城皆艳。于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田间陌上自有少年显了风流。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艳红的花瓣却格外刺眼,正可谓伤心人别有怀抱。

顾承恩自上次和顾少卿一同进京科考未能得中,便一直未曾离开,打定了主意困守长安。转眼过了三年,他每试必考,每考必墨,着实受了不小的打击。不过他乃执拗之人,越挫越勇,发了狠心非要考出个名堂。好在顾家家境殷富,当初给的盘缠极多,这也让顾承恩去了后顾之忧,专心坐镇长安琢磨诗文。

不过世间事就是这样奇怪,有些人能无心插柳,有些人却怎么都难以成功。况且文章一道,在乎一心,不专心固然不可,但太过专心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这次考完放榜一看,顾承恩这三年苦功又付了东流之水了。

顾承恩早就不住在长安馆了,为图安心读书,他搬进了一套三进三出的院落。这院子是专门租给读书人的,像顾承恩这种境况,还大有人在,早有人发现了商机,专门打起这类人的主意。

院落远离闹市,十分清静,各种家具也都齐全。在他之前,这里早住了三人,等顾承恩搬进来,这院子真正算是满员了。

四个读书人聚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之人,话便投机。平日里吟诗作对,相互督促课业,相处十分融洽,顾承恩觉得,当真是来对了地方。可日子一长,他心里便有些不是味道了,考了两年,院中物是人非,来来回回换了好几张新面孔。不用说,走的人都已经高中了,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去了,只有自己依然故我,看似要把这院子的床榻睡穿。

考场上有个说法,要能讨一件及第者的旧衣服,来年会比较顺利。可顾承恩是何等人?虽曾在心里起过这个念头,却终于期期艾艾的开不了口。

今年放榜,他又和院中一人结伴去看。这名书生叫李贤。姓名普通,模样也寻常,也是困守了长安多年,新进才搬进那院子的。两人挤开如山的人群,伸着脖子朝榜上张望,见到李贤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最后几名,而顾承恩依旧是孙山之外。

李贤大喜过望,可当着顾承恩又不好表现的过于兴奋,只好紧紧合拢嘴巴,却把一张脸憋得通红。顾承恩是失落惯了,可看了看李贤,心里又实在不是滋味。不过,他毕竟为人方正,立刻给李贤道了喜,搞得李贤浑身都不自在,好像做了件十分对顾承恩不起的事情一般。

“顾老弟,”李贤拱了拱手,“人生际遇,谁也说不清的,我困守长安七年,才有今日这番光景。其间几次,都险些弃书不读了。”

顾承恩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想想也是,人家七年,自己这不才三年多吗?话说到这里,顾承恩也想开了些,苦笑道:“来年若能得中,就是借李兄的吉言了。今日李兄的喜日,不说别的,怎也要找地方庆贺一番。”

李贤忙说这个自然,就是兄弟不说,我怎么也要请的。说着话,两人就相携朝东市去了。尚书省选院和东市比邻,绕过一条街,四周登时热闹起来,来来去去的除了普通百姓,更有很多身着白布麻衫的书生。显见,这些人和他们一个目的,别管欢喜还是沮丧,都要来买上一醉。

两人四下看了看,瞧准一家门脸古朴雅致的店面,径直到了里面。人已经很多了,仅剩下两张空桌,立刻有小二招呼过来,把他们迎到位子上。

李贤拿了菜谱,心中却犯起了嘀咕。此时,他这及第之人反比顾承恩还要别扭,心里越是高兴,表面越不敢显露,还要时时注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太过轻狂。比如这点菜,便宜的自然不可,太贵的也未必妥当,李贤盯着菜谱犹豫半天,终于交给了顾承恩。

顾承恩却哪有什么心思吃菜,一腔苦闷早将肚子撑满了,恨不得立时拿些酒来搅拌。只是李贤在一旁看着,反令顾承恩不好太过忧愁,只得强作欢颜。他拿着菜谱,随便划了几个,其实那满眼黑生生的字晃来晃去,没一个看得真切。

酒菜摆上,两人各怀了心思,推杯换盏起来。这酒都喝得好生别扭,偏偏又不得不喝,就在两人都心不在焉之际,突听后面“啪”的一声脆响,有人冷笑道:“你却得意的紧!”

这一下举座皆惊,满楼人都循声看去,原来是一名中年书生把酒杯掷于地下,正瞅着同桌一人冷笑。被骂的年纪甚轻,看样子也是个读书人,此刻满脸惊愕之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中年书生还没说话,桌上另外一人咯咯一笑,道:“人家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就算说话轻狂些,原也是该的……”话没说完便收住了,只是嘿嘿不语。

顾承恩一听,此乃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便盯着他猛看。那人面颊狭长,双眼眯成两条缝隙,活像个成精的老鼠。只是身上披了件学生袍,原来也是个赴靠的书生,却不知中了没中。

果然,中年书生更加愤怒,上前一步就要揪那青年的衣襟,一边喝骂道:“好,好!我虽然考了十余年不中,却也干干净净!凭你那一塌糊涂的文章,却怎么上的榜?当着大家,你倒来说个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轰然,齐齐把目光投向青年书生。那书生又惊又怒,一张脸像块红布一般。他显然没有应付这等场面的经验,被众人一闹,脑袋登时晕了,更加辩不清楚,只是道:“你、你血口喷人!”

中年书生占了上风,又见他如此模样,气倒平了些,不再是刚才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他蔑视的扫了青年一眼,冷冷一笑,道:“且让你得意两天,燕王一到,你这劳什子进士还未必算数呢!”

青年气得眼睛一翻一翻,却说不出话来。那中年书生这才发觉自己只顾痛快,未免得意忘形,说出的话竟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他左右看了下,见也没人理他这无心之失,暗自道了句万幸,拔腿就走。那青年也是再也呆不下去,叫伙计来结了帐,和那“老鼠精”一并去了。

他们一走,店里的话题便离不开幽州了。顾承恩一直潜心苦读,根本不晓时事,此时愣愣的听着他们议论,竟把自己落第之事都忘到了一边。李贤对这些事较为通晓,以为他喜欢听,便添油加醋的把幽州一战说的清清楚楚,仿佛他亲眼看到一般。

说到后来,李贤叹了口气,道:“可怜那无忧公主,天纵的才能,如花的年纪,却这般香消玉陨,让人怎能不叹!燕王又怎能罢休?”

“不肯罢休……不肯罢休?”顾承恩喃喃的重复。

“定然是不肯罢休了。”李贤又是一番慨叹,道:“就怕战火又起,生灵涂炭呐。真打起来,这长安能否守住还未可知,你看幽州那几员大将,个个年轻有为。新进又冒出了顾况,小小年纪,心狠手辣,简直是个杀人魔王。人人都说他是修罗转世……”

“顾况?”顾承恩吓了一跳。

“不错,叫做顾况。”李贤道:“这范阳顾家当真人才辈出,前有顾少卿,后有顾况……”说到这儿,李贤突然愣了一下,疑惑的看向顾承恩,小声道:“顾兄,我记得你也是范阳人,莫非……”

“不、不!”顾承恩如触了电般,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慌忙道:“同姓各宗,同姓各宗……”

李贤却是信了。他哈哈一笑,道:“我说嘛,要真是那个顾家,怎么会来挤这根独木桥,人家一人得道,鸡犬都跟着升天了。再说,那个顾家的人,谁还敢往长安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这里言者无心,顾承恩却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喃喃道:“这……朝廷倒也不至于吧……”

“话是如此。”李贤夹了口菜,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可太子拿燕王没法子,保不准会找谁泄愤……”

“啪”,顾承恩手一抖,一双筷子掉在了地上,顿时沾满了尘埃。他一愣,低头去拣,早被李贤拦住。一旁的伙计伶俐,连忙给换上一双,把地上的拣走了。

顾承恩也不去动,怔怔的呆坐片刻,突然起身道:“李兄,我突然想起一事,先行一步了。”也不等李贤答话,急匆匆出了店门。

李贤一个人愣在那,看着顾承恩远去的背影,一时云山雾罩,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幽州此刻,正是举国上下,一片缟素。

近些时日,幽州北抗契丹,南拒关中,用兵太过频繁,以至于死于征战者不计其数,几乎家家户户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燕王府内,自李沐风以下,都是一身素白的袍子,头上扎了白巾,出来进去的人面上看不到半点笑容。无忧公主虽然来燕王府时日尚浅,可她的活泼热情、天真无邪,感染了每一个人。而今伊人突然逝去,令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无可承受的悲痛。

最为痛心的,当然是公输遗世。当李沐风亲自运回莫无忧的灵柩时,他便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若他能放声大哭,甚至责骂李沐风一番,都会让李沐风心中好过些,谁知公输遗世就是这样愣愣的看着莫无忧的尸身,一动不动,犹如木雕泥塑一般。

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是世间最大的悲痛之一。公输遗世把全部传承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孙女身上,谁知突然便咫尺天涯,天人永隔。或许,他确实没法说什么,也没法子落泪,世间所有的言语和举动都没法承受起这莫大的悲哀。

最后,李沐风亲自跪在公输遗世面前,磕了三个头。同来的官员和侍卫见燕王如此,便也跟着跪了。其时,一名白发老者苍然而立,面前跪满了白袍者,什么身份地位,在这锥心的悲痛中,早就消于无形了。

直到李沐风离开,公输遗世也没说过一句话。

从公输遗世那里回来,李沐风便一直无心理事,一切事务都交给了顾少卿等人,自己就呆在莫无忧的房间里,整天怔怔的发楞。他看着满屋零乱的物件,那些精巧的模型,悔恨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掉了。

浑浑噩噩间,他突然想起了莫无忧曾说过的话:

“大哥,你可要快些回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就藏在我屋中,你若回来晚了,我便不给了!”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李沐风发狂般的寻找,终于,在一架木格中找到了那份诸葛弩的图纸,上面还有莫无忧清秀而稚嫩的手迹:“赠大哥,能不用,便不用!”

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无可抑制的流淌下来,滴在那俏皮的留字上。李沐风将那图纸小心翼翼的捧起,又放回了原位。这一刻,他仿佛看到无忧正在朝他甜甜的笑着。

无忧,你安息吧。

李沐风闭上了眼睛,任最后一点润泽在眼角风干,深沉的哀痛,随着气息散入四肢百骸。他没再回头,径直走出了房门。

从这天起,李沐风恢复了往日的勤政,甚至比从前更加勤勉。不过,亲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燕王似在用一种执拗的态势做事,仿佛不这样便无以削减心头的痛苦。见此情景,燕王府的下人个个小心翼翼,噤若寒蝉。连烟岫这样的侍女,也不敢轻易和燕王说话了。

有心人发现,自从燕王回到幽州,还没有见过陈寒衣一面。

其实,李沐风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

他不想在陈寒衣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也害怕自己的情绪会让陈寒衣更加悲伤。他知道,对莫无忧的死,陈寒衣悲痛犹胜自己。李沐风的悲伤中还掺杂了愧疚,而陈寒衣,则是更为纯粹的生离死别。

陈寒衣早把这个无忧公主当成了亲人,当成了一个顽皮的亲生姐妹。李沐风却眼睁睁看着无忧逝去,掩面救不得,他觉得,自己实在无颜去见寒衣。

连续多日,李沐风都睡在了书房里,躲在屋中成一统,只管潜心政务。别人有心劝他,却有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一时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有人通报,说是顾少卿来了。李沐风以为他有什么要事,便从案牍中抽出身来,到前厅接见。

到了前厅,顾少卿已然在那里等了,见燕王来了,他也不绕弯子,径直说道:“燕王,少卿此来,为的是两件事。”

“哦?”李沐风看了看他,仿佛猜测了一番,才缓缓的道:“少卿但讲无妨。”

“这第一件,便是南进一事,燕王以为如何?”

李沐风听罢一皱眉,道:“此事当从长计议,草率不得。”

“眼下,军中颇为躁动。”顾少卿道:“许多人嚷着顺势南进,长安唾手可得。”

李沐风刚要说话,却收住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顾少卿一眼,道:“此事少卿如何看?”

顾少卿一面看着李沐风的脸色,一面道:“少卿以为,不可不动,亦不可妄动!应先砺兵秣马,周密策划,再言南进不迟。”

李沐风淡淡的道:“原来少卿怕我急于报仇,昏了头脑呢。”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我尚清楚,眼下的幽州,是动不得刀兵了。”

顾少卿放下了一桩心事,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笑道:“燕王英明,倒是我多虑了。说到这第二件,却是关于顾况的。”

“唔……”李沐风随口应了一声,显然不大想接着个话题。

顾少卿却不由他,道:“顾况触犯军规,原要受些教训的,只是不知燕王还要关他多久?”

李沐风冷然一笑,道:“少卿倒说的轻巧,顾况坑杀关中战俘一千又二十三人,岂是受些教训便可一笔勾消的?”

顾少卿眉梢一挑,道:“话既如此,请恕少卿斗胆说一句:此乃燕王纵容之果!”

“什么?”李沐风盯了他好半天,似乎听到极为可笑之事,他笑了几声,道:“即是如此,你且说来听听!”

顾少卿一挥袍袖,沉声道:“若燕王并非有意纵容,何必将那一千多战俘交给顾况看管?围村的是他们,杀了公主的也是他们,以顾况当时的心境,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些事情,燕王当真想不到吗?”

烟岫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她生怕顾先生会触怒燕王,一个劲的朝顾少卿使眼色。可顾少卿侃侃而谈,自说自话,根本不予理睬,一番话说的李沐风哑口无言,只是怔怔的愣在当场。

李沐风负手看着天棚,半天没有说话。突然,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我确实没想到的。不过此番想来,潜在我心底的念头,正是如此吧……顾况,也不过是代我受过罢了。”

他转过条案之后,提笔写了张手启,未等墨迹干燥,便提在手中吹了吹,递给顾少卿,道:“少卿,拿这条子将顾况放了出来,替我好好开导一番,亦要严加管教。”

顾少卿谢了燕王,接过手启告辞而去,李沐风却依旧站在当场,朝那已然失去人影的大门凝视着。

“燕王……”见李沐风如此,烟岫赶忙倒上一杯茶,轻轻唤了一声。

李沐风这才转过头看她,苦笑道:“今日才知道,我这人毫无担当,竟不如个孩子!”

烟岫连忙摇头,却不知如何劝慰。李沐风信手端起了茶,却不沾唇,只是轻轻的洒于地下,划出一个湿润的半圆。

以茶代酒,告祭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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