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花开
今夜的九星诗社集会不可谓不热闹,周元风将聚会特地安排至他的家中举办,诗社成员几乎悉数到场。除此之外,还出现不少生面孔。一打听,便知其中缘由。今儿个,竟是周老太爷亲作主陪,邀请九星镇上众多青年才俊,共聚一堂,饮酒赋诗,交流切磋。
到了宴会,文忆和周元风已然来晚,席上差不多坐地满满当当。一片熙熙攘攘,热闹却不哄闹。待周府大少爷周元风出现,席上静了不少。看后面跟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议论的声音又慢慢变大,文忆清晰的感受到周围投来好奇的的目光。
“爷爷,路上有些耽搁,我们来迟了。”周元风上前,跟主位上的周老太爷说明。文忆顺势道了个万福,表示歉意。
周老太爷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目光熠熠的盯着文忆,手不时轻抚胡须,点头微笑,和蔼可亲:“无妨,宴席还未开始,你们且入座吧!”手往旁边一挥,靠右手离他最近的两个席位正好空着,看来是早就留好的。
文忆的心有些不安的跳动:看上去,今日不仅仅是一场诗会那么简单,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其实,她猜的没错,今次是诗社集会,也是周家长辈对文忆的一次小小观察。怕明晃晃过于尴尬,便特地举办了个聚会。
周家不是小门小户,想做周家媳妇,要求自是繁多不坠,至少也得是才貌双佳、贤良淑德、家世清白。周元风死死不肯走,留在九星镇。家里人自然会奇怪,稍稍一逼问,整日跟着周元风的周全就竹筒倒豆子——清清楚楚全交代了。
看上普通人家女,换了京中任何一家权贵,都是无法原谅、不可接受的事。但对周家而言,不亚于天大的喜事。周元风加冠都三四年了,给他不知说了多少门亲事,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白了就是现在不想成亲。家中长子,自小宠溺,逼得狠了,就说要出家当和尚去,所以,至今迟迟未婚。
其实,周元风真正喜好是仿古之名士,游名山大川、寄情山水。并非家人怀疑的“对女子不感兴趣”。现在出现了这么个文忆姑娘,简直要把周家人高兴坏了。这不,连向来不问事的周家老爷子都出来坐镇,替周元风把关。
随着周元风的到场、周老太爷授意,宴会正式开始……不一会儿,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见席间敬酒喝的也差不多了。留了一句“大家随意”,周老太爷便提早离席,不时摇头:果真岁月不饶人,跟群年轻人闹在一起,果然费神。
周老太爷早早退场,剩下在座的,多是平日常来集会的相熟。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吟个诗、作个对、猜个拳、喝个酒、行个酒令,不受拘束,玩个尽兴……
只有一个人,对她来说,美酒淡如水、佳肴无味道,心思不断外游,心绪不宁,担心着那人……却时不时,还要曲以委蛇,对前来示好、交谈的人笑脸相迎。光“跟周公子只是路上偶遇”这一条便回了不下十次……一个好好的宴会,搞得文忆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红红的火光照映脸庞,脸上的泪滴慢慢被烘干。直至火苗熄灭,尘埃落定,文成的伤心难过才算少了些。
画面回转,文成眼前浮现的是:孩童时,在自家酒楼里。跟爹爹吵着闹着学烧菜,抱着他的手摇来晃去。却不小心碰到锅里勺子,溅了几滴滚热的油花到爹爹的手肘上。瞬间,起了几个水泡。
有愧疚、有委屈、有难过,五味杂陈,一张小~脸写满心事。想哭,觉得无理取闹,明明自己才是犯错的。可自己真不是故意的,又觉着委屈,小孩子犯倔,自己跟自己较上劲。
文爹不多言,冲凉水,再拿了药膏涂抹。厨房里,这种事很正常。刀伤、烫伤,新手的话,几乎是家常便饭。即便熟手,也难免疏忽。所以,他不愿自家闺女接触这个,却禁不住她闹。
泫然若泣的小表情,让文爹好气又好笑,一手裹着纱布,一边弯着腰对小文成说:“乖女儿,爹爹教你一个法术,非常厉害的那种。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哭完再念一个咒语“伤心快快走”,重复三遍。所有的伤心、难过、不好便会跟着眼泪淌走!”话音刚落,只听“哇……”的一声响,伴着文爹爽朗的大笑响彻整个厨房……
这种无稽之谈,也就文爹能想到,并且让文成深信不疑。再以后,猛吸气三口,不呼出,心中默念“不疼”、“不疼”、“不疼”三遍,身体上收到的伤痛就转移……诸如此类,各种三遍法则,不断自我暗示,缓解不好的情绪。
文爹本意是先让她养成乐观的性子,真正的道理,等大些再说。可惜,没等小文成长大,自己先驾鹤西去。文成孤单到现在,没个人亲近,更不会有人教导,三遍暗示法倒是运用的愈发炉火纯青。
法术什么的,她自然晓得是糊弄小孩的。但是这些法子真的很有效,几乎是屡试不爽。渐渐的,文成习惯了各种自我暗示,成了她调节情绪的小法宝……最终,变成了一个“情感迟钝”、“没心没肺”之人……
文成一直都记得文爹的话:把难过哭出来,就会好了。果然,大哭一顿,心中虽仍有点闷闷的,但确实舒坦不少。
可一抬头,怎么天都快黑透了?文成一惊,更没心思伤心、难过了。刚才烧着火,没察觉。现在……怎么觉得鸡皮疙瘩有点起来了……文成抱紧双臂,开始奔跑起来。可惜,没走多远,只听“啊”的一声尖叫……
猛地一下,不知怎的,心慌慌,乱跳起来,文忆一刻不能再多呆,她想见到那个让自己魂不守舍之人。没等宴会结束,便提前告辞。趁着十六的月光,文忆匆匆回到富贵酒楼后院,家中一片漆黑。心中一沉:先前无论多夜,都有一盏小油灯,窗前等候。
“看来,这次是真的伤着她了!”文忆心中不好过,也知道自己今日举动给文成所带来的打击。但是兵家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来这么一下,怕是阿成她永远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心。有点后悔,却不得不。
推开中厅门,文忆要去看看自己一晚上念念不忘的人儿:即便是熟睡了,也要跟她说一声“生辰快乐”。原来,今日,竟是文成的生辰,怪不得她的反应如此剧烈。
借着月光,蹑手蹑脚,文忆来到书房,仔细一瞧。不料,被褥整整齐齐,床~上竟空无一人。一下子,文忆紧张了起来,点上油灯,家里找了一圈:的的确确不在。
一次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文忆又急又怒:好你个文成,这次被我抓回来,定将牢牢把你捆住,看你还喜不喜欢到处乱跑。一声不响就消失的人最可恶,真没想过被留下却一无所知的人会担忧、焦急、心慌吗?当然是,嘴里不饶,心里却担心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某个荒郊野岭,月光透过树枝倾泻。抱着脚坐在块大石上的文成,手里紧紧揪着一根草。神情紧张,不时四处环顾,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汗涔~涔,四下寂静,又不敢出声,松开脚脖子,两手各抓起一把碎石,牢牢攥在手里……
“阿忆,只要你来,我便原谅你。”……“阿忆,只要你现在出现,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阿忆,你怎么还不来?”……默念大~法开启,怪不得文忆心有所应,敢情是被她念的……
忽的,感觉背后一凉,文成缓缓转过身……
话说回来,文成的三遍法则通常都很灵验,除了一条,“我不害怕”,即便说上一万遍,也不管用。她尤其害怕天黑,所以,一般她在睡觉前,都会点个小油灯,留好油量,熟睡之前,都会亮着。
轻轻呼吸,文忆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细细思索:此时此刻,文成能去哪里?
这几日,见缝插针,文成明示暗示过文忆不少回:二月十六,是她的生辰。一个人的生辰,另一个人的祭日,正是文成娘~亲作别人世的日子。所以她的想法是,让文忆一起陪她到九星山上,给父母的衣冠冢拜上一拜。两人简单吃顿寿面,即可。
想到这茬,文忆大致猜到文成去向何处。文成父母的衣冠冢,文忆随文成过年扫墓时去过一次,文忆向来记路,差不多能找到。拎着灯笼,带上火折子,文忆即刻上山去寻人……
大半夜的,荒山上,道路崎岖,不时响起的,是山谷间回荡的阵阵阴风的呼号声。即便几人同行,也会心里毛毛的。可文忆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面不改色,行色匆匆。
“如果记得不错,大约还有一炷香,便能到了阿成父母的衣冠冢处,也就能逮着那个叫人忧心之人。”文忆气得牙痒痒,可一想又不对:“阿成她胆子那么小,黑灯瞎火的,哪里敢留在这边?莫不是自己心慌意乱之下判断失误了?”她不怕,不代表那个胆小鬼也不怕。
情急之下,哪里有心思慢慢考虑,搞不好弄错了方向。文忆心中一沉,脚下走的更快了,想早一点到那墓前,看个究竟。若是不在,还得往下一处寻,现在她真的有些担心了,害怕文成出什么意外。
不一会儿,走到一处乱石林立处。忽然,文忆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来人呐,救命啊!”转瞬即逝。
隐隐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怪力乱神之事,文忆向来不信。可这深更半夜,谁会来这?还遇险了?刚才那一声,似乎还有些耳熟。一息的功夫,文忆便厘清了:除了文成那个笨蛋,还有谁?
她遇到了什么危险?文忆一颗心不断上悬:猛兽?遭抢?还是最不能想象的劫^_^色?虽说她是男子打扮,但模样不差,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难保不遇见那穷(饥)凶(不)极(则)恶(食)之人。
联想到这,文忆急的双手做喇叭状,大声疾呼:“阿成,你在哪?文成,你在哪里?”步伐瞬间加快,在林间奔跑起来,不管那凌厉碎石……
此刻,若有人要问文成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她一定毫不迟疑:“阿忆的救命之音。”本来是惊吓过度的本能反应,谁能想到真的有人来,还是自己念想了一晚上的声音。迫不及待,大声应和:“我在这里,阿忆,我在这里……”不敢停顿……
文忆听音辨方向,握紧手中灯笼,几息间,脚趾点地,一跃而起……果然就在不远处,怪不得一开始听着声音很近、却没见着人影,原来是掉入一个洞里去了。
洞口向下开,四周圆滑,灯笼靠近照照,确实挺深,足有两人多高。只见文成呆呆望着洞口之人,手里抓了些碎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
莫不是吓傻了,一不叫,二不哭,完全不符合她的本性。火光再下移一点,原来如此……文忆也不说话,从洞口地面捡起个小石块,中指、食指灌力,用力飞扔下去。
随着“嗤”的一声,石子入肉。文成双手一松,碎石滚落一地。只见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发丝散落、灰头土脸、涕泗横流。那样子,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尤其对文忆来说,心疼的不得了。灯笼放在洞口,不管不顾,跳了下去。
一把抱住,鼻涕眼泪,往对方衣服上蹭:“呜呜呜……阿忆,你怎么才来?我在心里喊了你无数遍了,怎的才来……”责怪的语气,心中委屈……
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摸~摸头,轻声安慰:“不怕,阿成,不怕啊,阿忆来了……”这语气,怎么那么像哄小孩?也对,哭成这样,哪还有平常做姐姐的样子?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是这姿势,有点奇怪,个子高的扑在个子矮的人怀里撒娇?
抱着文忆,哭了好大一会儿,总算把心中的委屈、难过、恐惧、伤心都哭出来了,文成抽噎着,抬起一只手揉揉眼,胡乱擦脸:“你来这干嘛?你不是去周家大少爷那什么诗会了吗?”心口不一,头不自然的扭向一边……
话里,带了些酸气。却没有勇气推开这充斥淡淡茉莉香气的怀抱,贪恋,轻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文忆的衣服,直至四目相对……
心里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文成搞不懂,却不想再多做思考。眼前,似乎有更重要的事……
快要被这柔柔的月光融化,阿忆的眸子亮如天上的星,檀口微微轻启。温柔地望着自己,宛若一汪清泉注入心底,一如夕阳下湖面漾起了一圈圈彩色涟漪。美好的让人想靠近,哪怕是飞蛾扑火。
此情此景,文成混沌的脑子“嗡”的一响,不再迟钝,心被蛊惑,抬起头,呼吸透着紧张,缓缓向前……空气变得有些灼热,眼前那双好看的眸子轻轻阖上,红艳欲滴的双颊,是命运给出的许可……不再犹豫,唇,相接;耳边,是茉莉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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