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上〕
轻颦恍然大悟,如冰河融化一般,当年的许多事,瞬间在她尘封的记忆里融化开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轻颦糊里糊涂的流落到了卫老伯家里。
一日,她独自一人在乡间小路上漫步闲游。天高气爽,云淡日丽。空气里还时时飘来熟透了的野果的香气。
轻颦停住脚步,合上双眼,深吸了一口这果香之气。忽的,她睁开双眼,释然道:“罢了!既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便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就在轻颦沉浸于这醉人的乡间秋景,决心一切从头开始时,忽隐隐闻听见,迎面吹来的秋风里,仿佛有低微的嘤嘤缀泣之声。
轻颦静下心来,侧耳细听。循着哭声,她来至小河旁。站在河岸上,轻颦果见一个小女子,正坐在河畔上逆风洒泪。
河水已溅湿了那个女子的衣裙,使她本就单薄娇小的身子,看上去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轻颦站在她身后,静静凝视了片刻。见她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始终悲戚不已。
轻颦不由柔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了?”那小女子闻声回头,先是一惊。
轻颦见她梨花带雨,又如惊鸿一般楚楚可怜,便含笑走近了她。轻颦在她身旁俯身坐了下来,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清秀的面庞上,仍带着几分稚嫩之气。再细看,才见她那双盈盈的眼波里,似乎闪烁着捉摸不定的丝丝哀伤。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哭的这样伤心?”轻颦挨近她坐下,关切问道。
那小女子抬眼看着轻颦,擦了擦腮边的眼泪,颤声答道:“姐姐不必怜惜我,我是个苦命人,即便活在这世上,也是活受罪。倒不如,由着我去吧。”说着,她又忍不住伤悲,低头嘤嘤哭了起来。
轻颦听闻她有轻生之念,不由心下一紧。赶忙劝慰道:“你遇到了什么事?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你年纪尚小,万万不可有这种念头。”那小女子听闻轻颦如此说,不由心内一暖,止住了眼泪。
她又微微抬起头,渴盼的望了轻颦一眼。可旋即,她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只无奈的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轻颦见她如此黯然神伤、吞吞吐吐,不由轻轻扶正了她的身子,盯住她的双眼。
正色道:“你以为你很可怜吗?你不知道,我比你更可怜。”轻颦目光凄凄,道:“我只模糊记得自己的名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更不必提自己的父母亲人。连我都可以这样乐观的活着,你有什么不能呢?你还这样小,千万不能做傻事。相信我,无论遇到什么事,总能过去的。”在轻颦的百般劝慰下,那小女子终于说出了原由。
她道:“我叫小翠,是泉石村人。”她朝着远处,伸手一指,道:“翻过那座山,便是我们的村子。”她的声音如泉水一般清澈柔婉。
轻颦睁着明亮的眸子,盯着她,细细听着。那小女子又道:“听我爹说,数年前,我们村子里的泉水清澈甘甜、远近闻名。可有一年,我们那里闹了旱灾,一连三年,都不曾下过一滴雨。我们村子里的泉水干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石头。”
“有一日,我们村子里来了一个巫婆。”她望着轻颦道:“她对村长说,我们村头的山上住了一位山神,连年大旱,便是那个山神发怒降灾的下场。”
“山神?”轻颦感到不可思议,不由插嘴嗤笑道:“哪里有什么山神,简直是荒谬!”小翠看了轻颦一眼,将信将疑道:“起先,村子里的人也多半是不大信的,可村长倒肯听信那巫婆的话。那巫婆说,三年旱灾还算不得什么,只怕山神发怒,日后,还会有更大的灾祸。”轻颦闻言,不由插嘴问道:“那巫婆如此危言耸听,究竟想怎样?”她急切的想知道,那巫婆造谣生事,所图为何。
小翠道:“那巫婆说,唯有每年送一名童女进山,去侍奉那山神,才可博得山神的欢心。如此,山神便不会再降灾于泉石村,还会保佑我们泉石村的老小平安。不然,山神便会降大祸给村子。”她略停了一停,目光向远处望去,那目光,如她面前潺潺流动的河水一般,清澈中带着几分寒意。
她又道:
“我爹说,他记得那一年,巫婆将一个童女送进了山。果然,没几日,便真的下起了大雨。‘久旱逢甘露’,泉石村的老小都欢喜极了。自那以后,村子里的人便对那巫婆深信不疑了。”她道:“如此一来,村长便年年都陪着那巫婆,去各家各户挑选童女。他们若选中有钱人家的女儿,那家人便会给他们打点些银两,也便搪塞了过去。他们便会去下一户人家里挑选。可我家家境贫寒、父母年迈,实在拿不出银两……”她不再说下去,只无奈的垂下了头,默默洒泪。
须臾,她又道:“两年前,我姐姐已被他们送进了山里。今年又轮到了我……”她说到此处,便又掩面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轻颦又气又急。追问道:“今年可是挑中你了?你姐姐自进了山,可曾回来过吗?”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被送进山里的女子,不曾见过有谁回来。我父母已老迈,如今姐姐去了,唯剩下我这么一个女儿了。我是生、是死,倒不要紧,只是我这一去,我的父母双亲便再无人奉养了……”说到此,她难掩悲伤,便更加伤心的哭了起来。
“可恶的巫婆!贪财黑心!”轻颦义愤填膺的站起身,愤愤骂道。她望着面前这位可怜的女子,心中不由盘算起了拯救她们的法子。
转眼,几日过去。待到祭拜山神的前一日,小翠便按照轻颦的嘱咐,一大清早便来到了巫婆家里。
小翠与那巫婆寒暄了几句后,便道:“我娘说,别人家的姑娘虽不愿进山,可咱们家不一样,咱们可是盼着把闺女送进山里呢!我娘说,能够进山侍奉山神,是我的造化。今晚,我娘便想请您去家中小坐,她特备了薄礼,要慰劳婆婆挑选童女的辛劳。”巫婆听她言语顺耳,又闻听得她家备了谢礼,便信以为真,嘻笑着一迭连声的答应了。
待到月黑风高之时,贪财的巫婆便独自一人提了个灯笼,前去小翠家里赴宴。
入秋时节,夜风异常阴冷。巫婆走在乡间路上,路过一片林子时,一阵暗风袭来,扑灭了她灯笼里的烛火。
巫婆只觉四下里清静的厉害,又觉寒气逼人,便不由自主的慌张起来。
正慌乱时,一个不留神,她竟失足踩到了轻颦设的陷阱,未及缓过神色,她整个人便连滚带爬的跌进了土坑里。
那土坑有一人多深,一个倒栽葱,她便摔得四脚朝天、晕头转向,好不狼狈。
就在那巫婆鬼哭狼嚎般咒骂时,忽见一道白影,从她头顶急速飘过。那巫婆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便赶忙闭上了嘴。
她垂下头,暗自思忖起来。须臾,她又将信将疑的试探着仰起了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土坑上方的天空。
瑟瑟的秋风吹着树枝,呜呜作响,如泣如诉。巫婆更觉毛骨悚然,心也早已咚咚的跳到了嗓子眼儿。
正这时,又一道白影闪过。这次,她看得分明,确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
她登时便没了主意,哭嚎一声便瘫软在地,不住的磕起头来。她哭求道:“女鬼饶命!女鬼饶命!”须臾,夜风里隐约传来了一个深邃幽怨的声音,道:“你这害人的老妖婆,你将我送进深山,害我被野兽撕咬致死,死无全尸。我尸骨不全,无法投胎,沦落为这孤魂野鬼……”说至委屈处,
“那女鬼”竟悲伤的哭了起来。哭过,
“女鬼”又咬牙恨道:“我已在此等候了你多年。今日,我便要了你的命,免你日后再坑害他人。”那
“女鬼”一面说,一面在巫婆头顶上盘旋。吓得那巫婆脸色惨白,连连磕头求饶。
巫婆道:“姑娘饶命,姑娘找错人了,我未曾害人性命啊。那山里年年都有人接应,那些被送进山的童女,都被他们卖往了远地。我们当真不曾害过谁的性命啊!”
“你还敢狡辩!”
“女鬼”痛斥道:“我就是在被你们卖往外地的途中,让野兽给咬死的。可怜我被那野兽咬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一道白影忽的又在巫婆头顶飘过,随即,一块块血淋淋的鲜肉便从天而降,砸到那巫婆身上。
“是你害死了我!你还我命来!”那
“女鬼”凄厉的声音,在瑟瑟秋风里显得更加恐怖。巫婆将头叩在地上,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她只顾哭嚎着发誓:“再不敢加害于人,再不敢加害于人。”次日清晨,全村老小都聚在山脚下,如往年一般,祭拜山神。
以往得意洋洋的巫婆,今日却蔫头耷脑的。她头上虽插了一朵粉色的花,脸上也施了厚厚的粉,却依旧难掩憔悴之色。
村长如往年一般,张罗了一番过后,便有人将已妆扮好的小翠带到了众人眼前。
此时,巫婆走上前,似乎想对众人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就在她吞吞吐吐、左右为难之时,轻颦悄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凑到巫婆身侧,装作无意一般,附在那巫婆耳畔,低语道:“婆婆,您看那山上的白衣女子是谁?”巫婆闻言,赶忙顺着轻颦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山上树木掩映处,正是昨夜那个白衣女鬼,若隐若现的隐匿在树丛间,遥遥凝视着她。
那巫婆登时便吓得四肢绵软、魂飞魄散。她惊叫一声,语无伦次的说了起来,将祭山神之事、以及这些年,她所做过的恶事都一股脑儿的和盘托出。
村民们闻言,皆是气愤不已,便都摩拳擦掌的,将她好一顿毒打。自此,泉石村再无
“选童女祭山神”之举。经了那次
“装鬼”之事,轻颦也与邻家姑娘伊秋,成了推心置腹、无所不谈的闺中密友。
当日那个
“女鬼”,便是伊秋姑娘假扮的。主意,自然是轻颦出的轻颦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可她却深知
“以愚治愚”之道,便想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用
“装鬼”之计,揭穿了巫婆的骗术。回忆之余,轻颦不免惊奇:“你为何会知道此事?”秦如玉见问,不由站起身,整衣跪地,郑重拜道:“娘娘有所不知,嫔妾并非秦如孝的亲生女儿。嫔妾原名叫梁翠翠,是泉石村人。因嫔妾还有个妹妹,村里人便都喊我大翠,叫她小翠。”
“嫔妾的妹妹,正是娘娘当年出手搭救之人。”秦如玉道。轻颦闻言,恍然大悟。
出乎意料之余,更平添了几分周而复始、离去归来的沧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