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昨夜月明浑似水
秦羽蹊很久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澡,每次都跟上阵打仗的士兵似的,今日可让她泡了个痛快。身边侍候的婢子,是宁亲王府的老人,肃穆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她端着木碟子,上面放着秦羽蹊的王妃服制。
她换上中衣,婢子对她叩首,后取出衣物,一件一件替她换上。
“我记得今日不应该穿这件?”秦羽蹊看了看袖口和服色,讶异道。
“殿下不知,宁王殿下早在婚礼前替殿下置办好一切服饰,在王府中不比皇宫,礼制一切仅由宁亲王殿下、宁王殿下做主。”
原来如此,礼服虽然合规矩,却繁杂沉重,模样也老成持重,依夙恒的性子,一定会替她提前把关做决定。
夙恒对她,就像对待一个从老房子底下挖出的宝贝一般,他一边啧啧叹息着她那段被埋在土里的日子,一边尽其所能地做一切补偿。
她换上一件浅黄色的交领襦裙,外披一件月白色水袖宽衣,叠云髻,九尾凤簪,步摇流苏轻垂肩胛,随着脚步袅娜飘动。
雪白的额头上敷粉,眉心朱砂画有五瓣梅花,长眉远黛,红唇贝齿。
深冬的天气,呼一口哈气尽是白茫茫的烟雾,秦羽蹊将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捏成拳头。白玉阶上落尽昨夜的寒露,粉末一样的松散铺置。婢子替她打开外门的帘子,从她迈第一步开始躬身在地上铺一张毯子,那毯子干净细腻,踩在其上如踏在云端,松松软软,一直铺到平地上方止。
阶下,两侧肃穆笔直站立着六人,对她俯身问安,直呼“王妃万福”。
她摆出得体的笑,颔首,再抬手:“起喀。”
沿着甬路,绕过屏风墙,走出信之斋的大门,前面就是存心殿的前寝宫,是宁亲王的寝宫。早起敬茶摆在了承运殿,纳娶正妃非比寻常,无论从礼制还是规格上都要最高的,承运殿很久未曾有人踏足,此时,殿内拢着热腾腾的火炉子,焚香摆花草,一派温暖如春的热闹景象。
她由婢子引入大殿,主位上宁亲王抚着胡子笑的慈祥安慰,夙恒急不可耐地站在一侧,看见秦羽蹊的身影,迫不及待地上来搀扶,引来身边一众小婢子轻轻小小的笑声。宁亲王身姿英武,晚年发福,圆圆胖胖,一团和气,秦羽蹊不敢抬眼直视,就跟着夙恒三拜,再举茶于阶下。
宁亲王身边的是王府管家,细细高高的个子,一头花白的发拢在帽子里,看着精明严肃,实则更加温和慈爱。
他对着秦羽蹊稍作一礼,朝着殿外高喊:“世子王妃敬茶!”
“错了错了!永福!咱们夙恒如今也算半个卫清宁王了!”宁亲王一拍大腿,“腾”地站起来,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
“是是是,奴才愚钝,还请宁王殿下,宁王妃恕罪!”管家永福又迟迟钝钝行礼,羽蹊莞尔一笑,将永福托住:“永福叔不必多礼,至今日羽蹊与宁亲王府便是一体的了。”
“好!看我这儿媳妇多会说话!”宁亲王抚掌大笑,啧啧赞叹:“永福,就按咱们宁王妃的意思,不必多礼,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家子,一家子哪里来的这么多劳什子!”
夙恒主动将茶盏放到永福手里:“永福叔,您是宁亲王府的大管家,日后,王妃还要你多加照顾。”
“奴才不敢……奴才谨记……”永福叔端了茶盏慢悠悠上了台阶,宁亲王最是爽快,一饮而尽,喝酒似的,还朝阶下众人倒了倒杯子,一副豪爽气概。
秦羽蹊立直身子向下拜去:“父王万福金安,秦羽蹊给您请安。”
宁亲王这才收拾收拾,严肃起来,手一抬,郑重道:“起喀。”
规矩一丝不落。
只是秦羽蹊从未想到,在皇城深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宁王府,与世隔离,别有一方礼制环境,其中的人没有玖昭皇宫的一板一眼,没有大规矩,大错处,一切都顺从本心。长者为尊,所有人都默默遵守着这个规制。平日相处,下人与主子无甚高低尊卑,妙龄的少女可以花枝招展,可以嬉笑怒骂。
她心里隐隐有一点无法适应的疏离,但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安慰。
看着身边一脸幸福的夙恒,还有阶上喜气洋洋的宁亲王,她陷入一阵恍如隔世的迷惘中,这是她全部的生活了,从此以后,她彻彻底底地与玖昭皇宫划清界限,与昭衍……
她心底扯断麻绳一般,“腾腾”地痛了两下,一阵气闷冲上天灵盖,她下意识用手抚上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昭衍……划清界限。
夙恒眼梢划过她忽然僵硬的面颊,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秦羽蹊的胳膊:“羽蹊?”
“嗯?”她一瞬间恢复色彩,只是望向他的那双眸子,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
夙恒恍若未见:“我扶你去坐着。”
“不必,父王还看着呢。”她隐在袖子下的手,冷冰冰地扣住夙恒,夙恒惊诧:“羽蹊,你的手怎么如此冷!”
宁亲王查出异样,连忙关怀:“今日是起得早了,王妃还不大适应,你们小两口先下去吧,父王我许久没有在承运殿久待,今日想多坐一会。”
夙恒看着父王,心知他喜悦的表情下,还藏着几分对母亲的思念。当年的父王与母后,便同他与羽蹊一般,永结同好,受着四方的祝愿。
时光易逝人难留,执手偕老,看似简单四字,真正能够携手六十年的,能有几个?
夙恒看着秦羽蹊,心中愈发坚定起来,他要与羽蹊携手到老,无论这潇潇年岁有多么难熬,有多少艰难困苦,他护着她的一颗心,永不会变!
秦羽蹊身子透支,她早起晕眩时便感知到了,从折腾婚礼再到红烛一夜,她就像个陀螺,无时无刻不在转着消耗着。
夙恒陪她用过早膳,又让小厨房赶制补炖汤品。
她软塌塌地歪在榻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房内摆设,从书法字画看到一桌一木,夙恒喜欢繁杂富丽的物件,书桌上摆着的文房四宝哪一个拿出去都是千金难买。他曾经送给她一只狼毫笔,笔杆上镶金戴玉,红穗子还是苏州造,简直贵重到掉眼珠子,她几番推就不成,也不敢用,就藏在房梁上,结果直到嫁人那天都没想起来这支笔。
反倒是一只小凉碗,让她日日记挂,无法轻易忘怀。
夙恒跟老妈子一样端着药膳盅跑进来,瓷碗烫得他手疼,扑腾放到桌子上时还溅出去好许,跟着他跑进来的是更加火急火燎的小婢子,一边喘气一边委屈道:“王妃快来看看王爷吧,不是奴婢不尽心,这碗刚拿出来,奴婢琢磨太烫,打算拿帕子垫着,帕子还没拿出来就被王爷抢去了!”
夙恒别过头朝她嘟嘴:“就你事儿多,出去出去。”
小婢子看看秦羽蹊,看看夙恒,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秦羽蹊支起身子,对夙恒道:“你过来。”
夙恒净了净手,坐到秦羽蹊身边,帮她掖住被角:“要不是我昨夜……你也不会耗的这么厉害,都是我的不是!”
秦羽蹊不理他,拿起夙恒的手指一个个看去,中指和食指烫红了,还好他平日练武有些茧子,否则细皮嫩肉的真要受苦了。
她拿着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耳垂儿上冰着,眼睛弯了弯,一副笑意模样:“好些了没?”
他慢慢垂下肩膀,爱怜地注视着秦羽蹊的面容,方才的不适感统统散去了:“好多了。”
“你要心疼自己,就算是替我心疼心疼,成不成?”她一手戳戳夙恒的脑门:“我的夙恒小王爷,你什么时候长大呀?”
他别过头“噗嗤”一笑:“晚上就长大了,可一到白天,就变小了。”
秦羽蹊轻哼一声:“听听,脑子里净想着什么呢,呸呸呸!”
他朗朗大笑,小小的眼纹漾出来,梨涡若隐若现。秦羽蹊替他抚平那些细小的纹路,她一边轻抚着夙恒的眼角眉梢,一边想着,这便是要相看一辈子的人了。
她要将心收回来,因为她这一生,只有一份力气,只能对一个人全心全意。
晚间休息的时候,夙恒将秦羽蹊换到榻里面:“这样你一动我就知道了,你要去喝水,我帮你倒热的,你要出恭,我给你披衣服,你要看星星,也少不得我作伴。”
她怔怔地坐在床榻里面,抱着锦被:“我晚上哪里有这么多事?”
“做宫女的时候没有一个整觉,现在开始练习睡一个整觉。”他将枕头摆正放好,被子也铺整齐,然后双手把她拖过来:“躺下,把手交叉放在胸前,对……就是这样,别皱眉头,这样睡觉不会做噩梦!”
“谁说这样不会做恶梦的!”她不满意。
夙恒把每一个被角都捋平整,然后从她的脖颈下把一席青丝展开到枕头上:“别压着头发睡,第二天就不齐整了。”
她抬起下颌,看不到自己的头发,又偏了偏头,还是看不到,全被夙恒团起来,梳发髻一样地,放到枕头上了。
夙恒忙完,平躺下来,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你刚才抱怨什么?”
“我说这样好难受,还是会做噩梦!”她继续不满。
夙恒伸长胳膊:“抬头,对,”他从她脖子下伸进去,揽住她的肩膀,一收胳膊,她就像糖块一样滴溜溜滚到他怀里。
夙恒周身都是暖意浓浓的,她撞上他的胸膛,鼻梁骨撞得生疼。
“你太重啦!”秦羽蹊不满归不满,一只手还不忘搭在他胸膛上,脑袋往他的被子里蹭了蹭。
“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他长舒了口气:“好了,早睡晚起。”
“唔,早睡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