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梦里不知身是客
正当她站在街上发呆时,一队车马突然从长街一端疾驰而来。队伍前方的侍卫口中不高喊着“让开,快让开”却丝毫不愿意将马儿的脚步慢下半分。
女子随着行人的样子退到路旁的人群,在一路摧枯拉朽的人马中竟蓦然瞥见了自己暌违了三年的那个人。
三年的光阴,一千多个日夜,她曾用尽了所有的精力与心神去思念他,等待他。在一个个望穿秋水地等待的日子中,她一点一点品尝明白了氓妇那“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的哀伤。
可是,她设想到了所有相逢的场景,却没有想到自己日日呕心沥血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他带兵攻打黑齿国的消息。
北燕军队放火屠城那日,被侍卫护送出城的她站在霍都城外的戈壁滩上,望着脚下熊熊的火光,突然想起了他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槿者,舜华也。《诗经》有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公主殿下是当真当得起这句诗的。”
“不然又该如何呢,我不能眼见你受伤而不管,哪怕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护住你。”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回北燕,去看看你从未谋过面的故乡?”
“此生不愿封侯拜相,权倾天下。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可是这一句句曾柔情似水的话,却化为了片片利刃将她的心割得体无完肤。
如今细细想来,他出使黑齿国根本就是为了刺探军情。如此一说,出使是假,那么他对自己的情意也必然都是假的。可笑自己竟真地为那逢场作戏式的所谓“深情”而苦等了三年,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只因他临走前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不知得罪了多少前来求婚的王孙公子。可她不在乎,因为她一直觉得那个人会回来娶自己的。
可是,她所有的憧憬与愿望都被那个自己痴痴等待的人给毁了,并且手段狠毒得近乎决绝,连一丝一毫的温情与留恋都不肯给她留。
她心如死灰地望着自己燃成火海的故乡,扬手将自己曾视若珍宝的他留下的一封封书信扔进了散发着灼热温度的空气中。看着那贪婪的火舌将那一张张薄薄的素绢吞噬的一干二净,她闭上眼睛,两行闪烁着火光的泪水从她脸上缓缓流下,她听到了自己的心一点点随着那一张张素绢一起在火焰燃成灰烬的声音,自此之后,她便没有心了……
她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气势汹汹的人马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三年未见,他脸上的棱角更显分明,只如刀刻一般精致。虽剑眉入鬓,却不显英气,只如儒生般温润如玉。头上束发用的玉带随着微风轻轻拂动。他并未像三年前那般爱穿麒麟纹暗紫色圆领长衫,而是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裾深衣。三年前那嚣张跋扈的气势此时却消减得所剩无几,倒是多了几分空谷幽兰的柔和与温润。他素白的衣袂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黄,早春还透着些许凉意的晚风肆意地钻进他宽大的广袖中,带着广袖随风拂动,似是自有乾坤造化在其中。只是可惜,他策马太快,转瞬即逝间的蓦然一瞥倒是像极了两个人短暂的缘分。
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她差点忍不住哭出来。但她到底还是用力地将嘴唇咬得泛白,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她并非是害怕在大街上丢脸,她只是想到自己不该再为他掉一滴眼泪。
她抬起憋得通红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离去的那个街角,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下一步的动作。她用力攥紧摔得血肉模糊的手,长长的指甲陷进裸露着的白肉中,鲜血一滴滴地顺着指缝滴到尘土中,溅起一朵朵泛着血腥气的梅花。
她使劲地咬了一口舌头,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从口中直钻到脑中,可也就是这阵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站在那人留下的扬尘莞尔一笑,那笑容千娇百媚,顾盼生辉:“哥哥,故人从阿鼻地狱的熊熊业火中逃出来了,你可做好叙旧的准备了吗?”语气温柔得像是在与自己的爱人说着世间最美的情话,可说出的话却叫人脊背发凉。
她嫣然一笑,转身隐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那女子望着面前敕造钦国府漆朱的雕花大门,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向钦国府。
守门的家丁见到她后先是打了个千,随后一脸诧异地问道:“二小姐,您不是昨儿才离京吗,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女子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了两下,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主子的事何时要你一个奴才多嘴了?”
那家丁见状立刻跪到地上请罪:“奴才一时嘴快冲撞了二小姐,还望二小姐恕罪。”
“二小姐”一脸淡漠地摆摆手:“罢了,起来吧。我不怪罪你便是。”
家丁闻言立即如蒙大赦地站起身行了个礼:“多谢二小姐。”
“我爹呢,下朝了没有。”
家丁被自家小姐的话问得一头雾水,侯爷不在京中的事,小姐分明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小姐亲自送侯爷出的府,今日怎会这样问。虽然疑惑,可他还是恭敬地回答:“侯爷并未在京中,三个月前便出门去了,至今未归。二小姐,您难道忘了吗?”
“二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接着又问:“那我娘呢?”
“回二小姐的话,这个时辰夫人应该是在房中用晚膳。”
“我知晓了。”“二小姐”抬脚向府内走去。
她身后,另一个看门的家丁鬼鬼祟祟地凑近刚刚与她说话的家丁,小声说道:“二小姐今日怎么这般不对劲,她平日可是最平易近人的,方才却对你大发雷霆。而且,她又怎会连侯爷的行程也不知晓呢?”
“谁知晓呢,算了,主人家的事情,又岂是咱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测的?你忘了进府时管家的训诫了吗?知晓得越多,死得越快。”
“你说的极是,日后咱们还是应三缄其口才是。”
“二小姐”凭借着自己的直觉,绕过雕着海棠麒麟水云连珠纹的影壁,进了四檩廊罩式垂花门,穿过右手边的廊庑走进穿堂,绕过穿堂正中摆着的紫檀木大插屏,转过插屏进了正方大院,只见到正面的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的连廊上错落有致地悬着画眉鹦哥儿等鸟雀,正房及两边厢房耳房的屋檐上则挂着红彤彤的龙飞凤舞地写着“沐”字的大红灯笼,烛光闪烁映得整个院子也明晃晃的。
她一步步走在雕梁画栋的钦国府,总觉得每个景物都极为熟识,像是甫一出生便将它们刻在了脑中一般。她复又想到可不是一出生便刻在了脑中吗?她本就是沐家小姐,只不过自幼未在府中长大罢了。
她看着这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己不过是去舅父家小住几日,如今正是从舅父家归来的错觉。这错觉让她觉得自己并未被父母过继给他人,而是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那屠尽黑齿全族的大火,也不过是自己日前的梦魇罢了。
可错觉终归是错觉,她清楚地知道那梦魇是真实存在的。她自幼便立誓要守护的国家亡了,亡在那场大火之中,亡在她母国军队的铁蹄之下,亡在她认认真真地爱过的人的手里。
她走到正房门边,悄悄站在正厅的门边看着正在用餐的沐夫人,她曾以为自己会抱着母亲痛哭一场,诉尽这一路的风霜雨露;她也曾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见到娘亲时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过继给他人。可是等到真正的重逢到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却连叫一声“娘”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这样远远地望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