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我想留在你身边
澈走后,留下依旧熙攘的山水琅和若有所思。人们继续高谈阔论,感恩如今话语权犹存的社会,无人意料到有股正能量在悄然蔓延。虽来不及细问男孩身世,但想必也是出身贫苦,同样的原因,眼神不会说谎,尤其面临困顿。若方才那席话果真能有所裨益,自然是功德圆满,毕竟在这个崇尚思想自由的年月,还肯听陌生人劝诫的已经不多了,至少澈这么认为。我反倒觉得,车夫突然说,年轻人还是少听良言为妙,自己走过了才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澈才开口,对方又道,这仅是我个人意见,当然,你也没错,说罢抬手示意澈留步。毫无预兆,两人就这么分别。
店家送走客人,仍在回顾不久前乍听即将能摆脱这个不明累赘时,内心竟闪过丝丝不舍。说是丝丝,也总比闻之店内失窃的揪心感要强得多。不知好心人说了什么,他犹为好奇,不仅为那两张挂满笑的脸,更因那句,他会改变。或许真能如此,希望总比无望好,仍是喃喃自语。
然而一连几天并未见起色,从默默留意到光明正大的看过去,都如往常。这也难怪,他自我安慰,改变谈何容易,我们不过凡人。尽管外人眼力的小克星着实惹来无数麻烦,甚至几番气得他暴跳如雷,连连作揖请愿,无论何方神圣肯施法相助,小店必会终日拿最好的珍馐供奉。可俗话又讲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时恨不能毒舌到底,彼时又渐生诲意,埋怨自己怎能像个凶神。或许是清晨推开门的第一个面孔,又是傍晚打烊前的最后一个,就像书的两面,有了它才算完整。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的影子将跟随多久,也许今晚便作句号。我老了,习惯了,他总在自言自语,多余的饭菜浪费了可怎么好。店家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伤心之余好像随她去了多半个人,又无儿无女,渐渐的对女人也再提不起兴致,挤在店里的杂货间,说是等爱妻玩累了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唯独遗憾的,除了无人继承店铺再无其他。时有热心人相劝,不如领养个孤孩,总好过踽踽独行。我看这孩子就挺好,他偶尔对旁人道起,不像在玩笑。你还嫌骨头没散架,弄这么个不省油的灯到底是享福还是受罪呢,那人忙告诫。也算店里的老主顾了,平日没少受恩惠,关键时刻岂能不言语。“享福也好,受罪也罢,咱们骑驴看唱本,您说呢?”“走着瞧,那咱就走着瞧。”推门送客,彼此皆不悦。他忽然想念澈,或者说是想念那颗善心。留下吧,倘若能好好教化使其有所改善,也不枉这段注定的缘分。脑海浮现出父亲的面容,和一成不变的缓慢语调。老人在世时,常收留些居无定所的贫民,大伙感此恩情厚重,日后特来道谢的数不胜数,山水琅在当地的好口碑也愈发响亮。此刻早已打烊,剩下自己盯着墙面发呆。等明天,明天我要从头教起,就像对亲骨肉那般严格,他想,不能再任凭时间白白浪费了。
许是思绪乱了整夜,待熟睡时天已渐白。迷迷糊糊醒来,抬眼一望时钟,竟比平日迟了尽两个钟头。匆忙起身朝门外瞥去,眼前之景犹如梦中。他没看错,是那男孩,正学着自己往常的模样招呼客人,恍惚间揉揉睡眼,确信不是梦。他立在原地,原来每与之独处时,刻意而为的举动,并非对牛弹琴,就如眼前碗筷的摆放位置皆无差错。
“我们的鱼呢?”靠近窗的客人略显烦躁。
“这就上,”男孩朝喊声抬手示意,几个大步穿过人群,频频致歉。“实在对不住,让您等这么久,我来给您夹。”不料说话功夫,身后一老妇猛的起身,才夹起的肉由于身体的晃动又掉落盘中,溅出几滴油不偏不倚的落在女人手臂上。
本已等急的夫妻俩更来劲了,魁梧的丈夫啪啪两记耳光扇过去,我管对方是谁,敢让我老婆受惊,就得被揍!这句暗语分明写于掌心。
“实在很抱歉,马上给您重做。”伙房老师傅闻音赶来,“你怎么搞的,还不快滚!”这声吼着实突然,顿有叫人清醒之效。壮汉仍不依不饶,幸其妻宽宏大量,边扶男孩起身边责备此番举动太过粗鲁,三言两语就将危机化解。
店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本可插手相助,却没有。若每次都为他遮风挡雨,那他何时才能明白忍耐是生存之道。只有经历几番忍辱,才能看清时间并不都是善人,相反,多的是不善。也只有在这染缸浸泡过,若仍存荷花的本性,自然日后才能处变不惊。这晚,在打烊之前还是第一次让男孩留下,替他擦药、缝补衣物,实在已破烂不堪到无法再补。“孩子,念过书吗?”点点头。又摇头。红肿的脸上挂有泪痕。“明日请教书先生来,要读书,才能明理。你做的很对,下次再遇上无赖,不可硬碰硬。好在没出大事,否则让我怎么安心。”房间狭小,充满刺鼻的药水味。如若细细感受,仍存丝丝芬芳。店家搂住这副弱小的躯体,睡得很甜。
次日清晨起个大早,开始烧火煮粥,添入荷叶的清香和桂花的馥郁。“今早不开张吗?”见大堂还显狼藉之态。”回应是摇头。男孩面露愧色,确信因那场风波使然。“风和日丽,正是外出好时节。”原来面前的食材全为旅途所备。他站在近旁,只顾站着,好像记忆中从未有此经历,因而不知所措。稍迟些,两人商议妥帖,挂上闭门谢客的横牌,在本该劳动的日子里当属头回。他们将徒步行至山底,翻越几个陡坡再登顶。尽管店家已上年岁,却选择爬山的方式让他明白人要在不断的坚持中磨练自我。山路崎岖,他几度想放弃而不得,是身边的声声鼓励激发出藏于心底的嘶喊与能量,使顶峰的美更含壮阔。他说这辈子不会忘记这座山,更不会忘记你。而你只说,最重要的是不忘初心。
回程途中便觉身子不爽,当晚接连高烧冷汗直流,却强忍住痛楚要保持笑容。男孩见状,已然泪流满面,是第一次感受到哭的内容无比复杂,是第一次情到深处的嚎啕。整夜守在床前不曾合眼,哪怕是无数个夜晚相接,也难生困倦。记得母亲曾写下,回忆是最清醒的良药。千万种呼唤总算盼回病中人的清醒,“好孩子,还能见到你真好。”虚弱的气息仿佛已将烈焰点燃,整间房变得暖意融融。泪眼相视泪眼,道不尽的相思无人知。一颗心被彻底融化,即便非生身父母又如何。夕阳剪影,笑容是流年最温柔的馈赠。所谓缘分,倘若被定义在人海间的擦肩,未免牵强。还是他过世的妻子曾说,或许缘分本身并不存在,只因人们需要自我慰藉,那些得不到的感情便作缘分未到。如果果真如此,他常想,人活着本就辛苦,何必再苦苦纠缠,倒不如随缘一语落得轻松。
“好孩子,我没事,你快去煮碗药喝,被传染了可怎么好。”
“我很好,”男孩握紧这双病态的手,突然说:“从今往后,我想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