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连几天,仍旧是无迹可寻,眼下当真是“雪上空留马行处”。
“柳姐,柳姐。”屋外传来紫零银铃般的嗓音,“柳姐,这里有封信,像是那位韵荻姑娘的笔迹。”
“衣服,披件衣服,现下还病着,怎么好作践自己。”韵荻两字才出,佟骥倒像离弦利剑般破门而出,蓬头垢面,满身满嘴药气也顾不得,精神却有所转迹,脸面亦微微泛红。“你方才说什么?信在哪里?可是韵荻寄信来了?快拿予我看!”
紫零从未见佟公子如此这般,一时愣了神,信顺势着从掌间滑落而下。“地,地上。”她结巴着吐出几字,心头暗念道:想不到这书生公子确有几分血性,难怪柳姐姐乐意委身于此。
佟骥拾起信,略略瞟过几眼,仿佛眉间笑意盈盈。“是,这是韵荻的字,是她!是她!”说罢,他推开身旁为其披衣的柳珊,喊着韵荻破门而去。那双手便久久停滞半空,衣服如信笺一样滑落脚边却无人拾起。“紫零!柳珊!”楼口响起佟骥此起彼伏地召唤声,声声恍若青山外。“柳姐姐,佟公子还病着,怎好让他穿的单薄。况且他这么吵嚷,打扰了客人们休息总也没得交代。”“你且去吧,我稍后便来。”柳珊拾起衣衫递过去,回身关了屋门。“柳姐姐,柳姐姐。”见无人应答,只得作罢。只是紫零看不懂,她冷眼瞅着佟公子与那素昧平生的韵荻姑娘早已交好,柳姐姐如花美眷,爱慕者数不胜数,怎么竟能被扰得神魂颠倒。正待此时房门轻轻开起,“零儿知道你舍不得公子,”她将衣物重又搭在柳珊肩头,替她拭去泪痕后忙道:“姐姐可还记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然那位姑娘不告而别,想来这情意也无几分,何况‘日久见人心’,咱们不怕等。”话到此时,见佟骥发疯似地迎面扑来,嘴里不停吵嚷着:“尼姑庵!尼姑庵在何处?快带我去,再耽搁定要迟了,带我去!”“尼姑庵?”紫零瞥了眼柳珊,“去尼姑庵做什么?那里怎能允许男子进入,况且进了庵里的即使再姣美,也是碰不得。”顿了顿又说:“想来她们的容貌也赶不上柳姐姐分毫,不如让我姐姐……。”佟骥起初听得是一头雾水,现下才闻得所以然,忙伸手拦道:“可真叫你们误会了,哪里是我要进尼姑庵寻欢,是韵荻托人捎来的信里告知她已于庵里,此生要与我别过,我才想去寻。”紫菱见状又紧跟道:“即使姑娘家如此决绝,依我看不如遂她心意。所谓‘一入佛门深似海’,入了庵门亦是如此,若只是寻常做些杂事倒还无妨,可若是死了心,削了发,那真就挽回不得了。与其到时心痛欲绝,所幸自今日起一了百了。她既这般无情,想来这情意究竟真伪几何也已明晰,这进了庵的女子怕是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难以解脱才寻到空门,她若不是与你便是与旁人。”见佟骥脸色大变,仍旧铁了心刻薄道:“此等女子怎就值得你托付终身,依我心思,柳姐姐与你才属般配,不如你们今日……。”“闭嘴!”一旁的柳珊终究按捺不住,喝令制止。她虽不悦,却也知晓这番话字字句句都为了却自己心意。“走吧,我带你去尼姑庵。”“姐姐,你怎么竟说胡话,难道你对他,你,真让我越发看不懂。”“紫零,”佟骥不忍两人因气生怨,欲跑去拦住。“别管她,走吧。”柳珊一面冷冷地说,一面在心间满含感动。她从未料想平日跟在身后,时常羞红脸,俏皮地喊着姐姐的小女孩,仿佛还如初见时那般瘦弱,这一恍竟也数年。
两人走过崎岖山路,眼见转几个弯便是庵门,总得有一人先打破沉寂,佟骥心事恍惚自然无暇,破僵局者唯有柳珊。“方才你别介意,这丫头同熟识者说话总是冒冒失失,她是没拿你当旁人,觉得你像,像哥哥,所以才忘乎所以起来。”“无妨,我怎会不知紫零性子,她的率性当真难得。我若能有两个如此出众的妹妹,如你这般笑靥如花,如她那般冰雪聪慧,便是我有幸。”“妹妹,只是妹妹吗。”柳珊呢喃道,不觉间停在一块大石旁。“前面便是庵门吧,你定是累了,不如在此休息。”说罢,佟骥片刻不留地快步走去。他如此细腻,又怎能不知其对自己的一颗真心,正因心知,才不敢逗留,不忍她心伤。而她虽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在那些男人的哄笑声里,她可以换一副神情,换一身皮囊,像一块碎玻璃,让人清醒。可在他面前,她却不愿多一丝恰如亵渎的裸露。她立于原地,见他渐行渐远,清澈又洁净,如头顶一片白云。
佟骥敲响庵门,应声而来的是位面容祥和的老尼,拂袖间夹带几缕檀香。“静缘将此物托于施主,还望施主此生另求圆满。”她将一串白玉香珠从衣袋里取出,亲自为其戴于手腕,动作和缓又温柔。“静缘?师太知我来意?此行的确寻人,但所寻之人并非您方才所言。”“香珠正是施主所托之人相赠,此珠乃静缘亲口属意,老尼方来转达。”佟骥愈发一头雾水,可眼前所站又令人经不住深信不疑。“师太既已通晓,可否容我见韵荻一面,我与她两情相悦,必得劝她同我离去,只需一炷香工夫。”“此庵只有静缘,何来旁人?”佟骥心急如焚,顾不得争辩分毫,忙顺势道:“方才恕我口误,烦请师太允我见上静缘一面,我亦感激不尽。”“施主所托,老尼恐难如愿。非无善意,实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施主请回吧。静缘既已削发,便再不同寻常人家。”“什么?削发?你说韵荻削发?我不信!定是你同她一道骗我!韵荻!韵荻!你出来!削发与否,我又怎会介意。只要你愿意,千山万水,哪里不是家呢。”几句吵嚷引来庵里两三人。柳珊闻事不妙,忙赶来探看。佟骥一把攥住她的手,并未丧失清醒说道:“你同师太入庵替我看一眼,就一眼,告诉我她是否安然无恙,告诉她,前路漫漫,不离不弃。”这话如朝阳直射雪人,瞬间伤及体肤。伤得虽深,爱却不移。她便是这雪人。“师太打扰了,我们本不该扰了安静,实在是心急如焚。可否应允我进庵说上几句话,说完即刻告辞,不敢再停留片刻。”“姑娘有所不知,并非师傅不讲情面,确是静缘师妹亲口在殿中发誓,此生不再相见。我们姐妹都可作证。”“是啊”,众人皆附和道。老尼挥挥手,示意几人住口。“施主放心,静缘于此修行,小庵自会护其安宁,不受世间烦恼侵扰。还望施主保重,不再远送。”几人作揖,以示告辞。柳珊还欲澄清,佟骥拦住她,此时庵门已闭。“算了罢了吧,我明白,原是我对不住她。”“小佟,我知道不该再替自己分辨,若你此行接了韵荻姑娘同去,我便了却心意不作他想。可若你与她有缘无分,我愿意陪你。”佟骥沉默片刻,吐了句:“先回吧。”柳珊忙拉住他,只一句道:“我等你。”两人红了眼眶。
庵门后,韵荻淡淡地说:“师姐,替我削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