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原来是这样
幼年光景,哥哥们经常外出狩猎,就像脱缰的马驹一样转眼四散,冲锋向前,唯独我落下老远。只怪这副骨架不争气,矮小、羸弱,时时落队不说,连规定的基本路程也无法按时完成,因而总被厉声训斥。眼见兄长带回缴械的猎物同父亲把酒言欢,我却两手空空的面壁,集聚的怒火足以将那牲畜活烤了吃。每到这艰难时刻,不仅盼不来关切的安慰,反倒换回更严格的惩罚、嘲讽,甚至一连几天的冷漠。
或许我生来已注定要异于他所判定何为男人的标准。他生在武家,性情豪放,最善骑射,自然对文墨、音律之流带有偏见和诋毁。认为男人就要拿出方刚血气去驰骋沙场,或飞驰在浩瀚的草场策马扬鞭。而不是整日间莺歌燕舞,逛花街柳巷、挑逗姑娘。即使面对美人也应该坐怀不乱,不属于自己的连多看几眼都不行。我经常暗自怀疑,像他这般不懂风情的丈夫究竟有什么闺房之乐,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原本他和母亲很要好,后来母亲却突然改嫁,头也不回的离开家,几乎什么都没带走。他彻底发了狂,每天醉生梦死。其实他以前也常喝酒,只是仅醉过一次,在奶奶死后不久。有时我感到矛盾,既埋怨母亲的薄情,又为之庆幸。毕竟温婉、浪漫的女人本不该嫁给毫无共鸣的野蛮武夫,忍受许多年也算得以解脱了。如今嫁个书生过诗意的生活,才不枉此生爱过。两人很快就搬到别处过活,撤离的很干净。留下我们兄弟四人,爱的爱,恨的恨,不舍的不舍。
母亲走后,我则顺理成章的代替她做了替罪羊。“别让我看见你,”他又喝醉了,开始破口大骂。“长得不像我,脾气更不像。”他肤色黝黑,我却生下来白皙。他豪放,快人快语。我多半内向,不爱言语。“你!你究竟是谁的野种,肯定是那臭书生的。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呸!什么货色。老子当初瞎了眼,如今人财两空。”谁家男人结婚时不是花尽钱财,只要能娶回心爱的女子。“你给我滚!少在我眼前晃悠,当心我用马鞭抽死你,连同你那黑心的爹。”早已习惯如此难听的醉话。大哥我总会带我避开,寻个类似床底或柜橱的角落,命我躲进去不准出声。我乖乖听话,躲起来就是半天。有时蜷缩的太久,身体已僵硬,连牙齿都感到疼痛,却偏得告诫自己绝不能偷偷抹泪,要紧咬牙关挺住。与其说在和自我抗争,不如说是对他的野蛮保持愤懑。
面对日复一日的折磨,渐渐感觉疲惫。有关生父到底是谁的纠缠,日夜在脑海徘徊。而那些陌生人口中所谓有染多年的闲言,尽管听来生厌,却或多或少的留下痕迹,试图将我推向那条模糊的寻父之路。或许我大可以此作为契机,彻底从魔爪边缘逃离。于是寻个时机故意将他激怒,以便在那团怒火被顺利点燃后就计离开。
那晚的冷风十分寒冽,好像无论穿多少厚重的棉衣都无法抵御,这种冻彻心扉的感觉令我难以招架。好在沿途立着几棵同样痉挛的树和我彼此慰藉,相互依偎。我蜷缩起四肢,用肩背去蹭它的腰身,它则拼命摇晃,好以此来求取温暖。然而饥饿很快就将我击垮,我不得不放弃共同斗争的“战友”,独自瘫倒在渐渐占据上风的严寒里,任凭其肆虐而黯然抽搐。至少还有身后的它陪我忍受,总好过在人群中惨遭遗弃。该死,真没用。我怨怼自已越发不争气的体力,坐下搓起双脚。母亲说只要脚底暖和了,冷意便会减少很多。她总会将暖水袋放进被褥,在有限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忘过。
不知过去多久,大约很短的时间,灯火还持续着闪烁,疲惫感已袭来。直挺挺端住僵直的上半身,挡不住一个接一个的喷嚏,鼻涕也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尽管手没停下,脚趾却开始玩笑般的抽筋,似在同我对垒。只见它看我哆嗦着四肢,梗起脖子,五官狰狞,眯缝双眼以抵抗冷风,从脸颊到耳根快要冻成像是扔在街边的烂肉,不在乎发型也没了尊严,整个人扭曲到难以辨认。露出得意的神情,颤抖的更加起劲。
“你个懦夫!听几句重话就逃跑。”我猛然一怔,竟然是他。于是忍住疼痛,虽然缓慢,终还是经历几番挣扎后站起。嘴角隐隐战栗,“不用你管。”说罢,想继续启程。“你母亲像养个皇帝那样惯着你,教这教那,唯独不沾武艺,才导致你如今这副娇弱德性。”提及陈年旧事,满腔抱怨。“我知道哥哥们得你真传,个个生龙活虎讨你喜欢。我不过是马蹄践踏下的小碎石,你早已恨不能踩个粉碎。”几声咆哮过后,冷意稍显消退。又不依不饶道:“她是你爱过的女人,你都恶语相向,更何况是个不合心意的儿子。”我讽刺道,“不能算儿子,不过是住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我们四目相对,风掠过,如沉重的锁链。我屏气凝神,怒目而视,紧紧攥住双拳,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不敢让灵魂出窍片刻。“你这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我。”沉默良久,他先开口说。“起初你爷爷极力反对我和你母亲结婚,甚至强行把我锁起来。那时我也像你现在这样恶狠狠的看着他,背着他逃过很多次,最后当然是我赢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意识逐渐放松下来。“那会儿我们都年轻,总觉得一辈子很长。可谁知就这么转眼功夫,已经各奔东西了。”他岿然不动,黑夜笼罩了黑色的眼眸。“一辈子很长?你竟会觉得长。难怪你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多半呆在别处。母亲含辛茹苦的拉扯我们,对这个家几乎付出了全部,却还要承受你的侮辱。以致她临别的时候说自己爱你远远胜过你爱她。”无论何时何地,提起母亲便是难以抑制的思念。他眉心一皱,“你母亲都说了什么?”问这话时风声似乎更紧了,“和你有关的全部,哪怕再琐碎。她是个细心的女人。”我向前几步,生怕此刻关键的言语会被吹散。狂风中他竟解下外套披在我肩头,剩下单薄的躯体瑟瑟发抖,那件贴身的衣衫仿佛要在风里飞舞般跃跃欲试。恍惚中我好像忘记了面前站立的男人是我年迈的父亲,只顾被动接受由他带来的温暖。
厉风又将几颗纽扣吹断,袒露出胸膛相向。“黑乎乎的是什么?”借助忽闪的灯影,隐约能看见有团密密麻麻的斑点,如同随意泼洒的墨汁。“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要不要紧?”我伸出手想亲自去确认,他却赶忙将双臂挡在胸前,但已自知无法再回避,便又放下。想来方才那阵狂风让注意力全部聚集到我这边,忽略了身体的秘密而感到懊恼。“你终究还是肯关心我,”他不免安慰道。“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尽管有过无数怨怼,可孩子终究无法冷静更没有勇气面对亲人的不幸。
“几年前去远游,路过一处名叫勿林院的庭园,听闻里间培有几株名贵的翠竹,想起你母亲最喜欢竹子,我便入院向主人探寻,结果那人非但不肯讲还说了许多难堪的话。于是思前想后,决定趁友人酣睡时独自前往。我先以轻功越过高墙,再匍匐而进,小心翼翼的靠近目标。此园素有赞誉,各类生物尽数。我摸索向前,不忍坏其一草一木,却依然被其所害。只瞬息工夫,感觉背部隐隐刺痛,胸口也憋闷,不得以只有离开。碍于此事难属君子所为,索性借故伤寒同众友分道而别。之后又访了当地名医,都说治不好。为能保命,我去向园主负荆请罪以求解药。谁料园主说这几株是他自掏腰包从海外运进,名为珠翠竹,且培植过程皆不外露。竹内有毒素从根部渗进土壤,既可自保也可保全周遭。只是一旦侵入身体将难以清除,人也会慢慢死去。”他连连哀叹,时隔多日重又提及往事,仍旧悔不当初。“我只想看看那竹子,哪怕回来描述给你母亲听听也好。”
我曾设想过无数种变心的可能,到头来竟是如此原因。“因此你才离开她,生怕被嫌弃。”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她怎么会嫌弃我呢,”这点毋庸置疑。“想起尚幼的你们和逐渐死去的自己,我不愿成为累赘,更不忍她继续做些毫无意义的付出。”
“于是就狠心逼她离开?”我质问道,“你可知离家这许多光景,哥哥们常年外出,剩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教我文墨、音律,说孩子们中总该有一个和你爹不同,这样他才会记得我。她爱你,甚至希望你能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记忆深处的那曲《千载空忧愁》萦绕在脑海,千载岁月,忧愁断肠,不过一场空。“也是一个起风的凉夜,我和哥哥们尽兴而归。途经一户人家,见屋内亮着烛火,我去叫门,来人是个老妇,她......。”父亲示意我先停下,“外面太冷。咱爷俩头回敞开心扉,随我回家吧,回去聊个痛快。你如果执意走,我不阻拦,也拦不住。但是今晚,来他个一醉方休,走!”或许这场谈笑风生的欢愉,已渴望许久。然而当它果真降临时,我竟不敢相信,甚至有点惧怕。但无论聊到何种程度,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夜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