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相与相随
回程路上,父亲几番解下外套,又灌进不少冷风,显得挺拔不再,因而缩小了我在此之前难以消除的敬畏。“快把外套披上,身子骨本来就弱。”他喋喋不休。“不用,没这么娇弱,你穿着吧。”打了个喷嚏,模糊了整片。“还说没事,就是嘴硬。”他稍等我片刻,与我并肩而行,离那棵大树远去。我为它祈祷,但愿春来再相逢。
屋内漆黑。点上灯,已见摆满盘盏。相视入坐,三杯淡酒进肚,顿时暖和起来。言谈间每每提及母亲,难免令此心百感交集。父亲如此,我也同样。“你曾经很爱她吗?”我想寻个隐藏多年的答案。他则神情笃定,“很爱,深刻在马背上的爱。”边说边从床垫下拿出照片,当年青涩的旧照。两人伏在马上,背后露出青山绿水。“到底是我负了她,对不住她。咱们佟家世代习武,各个善于骑射。你母亲却生性寡言,喜欢读书识字。过去我耽误了她,现在也好,也好。”也许为自我开脱,也许在暗暗自责。总之那张醉醺的脸,挂满泪痕。“比起有诗有梦的生活,母亲更渴望能在每段平凡的岁月拥有你的陪伴、牵挂和疼爱,而不是铮铮的马蹄声。”我像杯中酒那样透过面前的瞳孔,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喝尽一杯复一杯,仍无半分断绝之意。涨红的脸从眉梢逐渐遍满脖颈,我用劲蛮力才将其夺下。这一发力使得老父像块失了活性的面团,瘫倒桌边,盘盏散落满地。“她竟说走就走,丢下我独自面对死亡。孩子啊,是我的错,我无能,害得你们没了爹妈,以后该怎么办。”他扑向流淌的酒壶,生怕再浪费分毫。“不能继续喝了,身子不要了吗。”我又一次从那双颤抖的手间夺过,力度较之前减弱许多。“我们已经彻底失去母亲,成了半个孤儿。”紧紧攥住还想挣脱的手忽然松开,酒水如同被岩石阻挡,顺着裤腿四处飞溅。“是谁说男人要有勇气,要敢于面对困苦!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我打心底瞧不起。母亲也是人,是有情绪的女人,有权利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她爱过你,为你生养,为你操持,为你奉献,如今累了,想歇歇,难道你不该成全吗?全当作还清曾经欠的债。”我声嘶力竭,他缄默不语。身为后辈,第一次无所顾忌,竟为那出走的母亲。而对面这个被幼年的我几度当作猛虎、利剑、一切武器集合体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失魂落魄,同样为出走的女人。
我扶他进屋趟好,心间堆起层层酸楚。不仅因睡梦中难舍难离的声声呼唤,更为胸口的黑色折磨到底该如何根除而彷徨。“骥儿,留下来,别离开。”寂静时分,满桌狼藉,除去浓烈的气味,便是微弱的气息。穿透外表的皮囊,我似乎清楚的看见历经催发的毒素正在慢慢清醒,它们坐进酒船里,翻江倒海,预备大举进攻。
不知过去多久,大约很长吧,天际就快露白。绵远的地平线,朝阳冉冉,寓意光明与希冀。倘若光芒有情,能否为母亲送去植入内心的温暖,让这株取名重生的花蕾默然盛放。倘若爱情也有轮回,下个世纪,愿你我日日如初,不再饱经风霜。
午后,风雨渐歇。伴着酒醒还有些许眩晕,绯红未消。“回屋去吧,这里凉。”我端来煮好的热粥,仿照母亲的样子吹了又吹。“煮的不好,将就喝,热粥养胃。昨晚喝了太多酒,胃里很胀痛吧。”他略微松松外套的领口,两眼眯成一条缝以躲开露头的阳光,并示意我坐在对面。“真香,很像,很像。”他想说像母亲的味道,我知道。其实仅仅添了一味料,便足以使其成为某人的专属,大概是足量的爱的成份不容置喙,才可以令品尝者回味无穷。“过去她也常这样照顾我,无微不至,在那些雨后或黄昏。”相识的滋味在无形中唤回记忆边缘潜藏的思念,看到父亲陷入哀伤的面孔,忽然涌起莫名的罪恶。“跟你说件事,兴许你会有快感。”我故作神秘,“教我拳法吧,佟家拳。”原以为这该算石破天惊的消息,但他似乎并不惊诧,好像早已预料。“为什么?想让快死的人活动活动拳脚,还是高兴高兴?算了,过去是强求不得,现在是不想再强求。”那神情倒像仍然沉醉在往昔,不显片刻涟漪。“你母亲潜心教的那些我虽不懂,却也看得出你是打心底喜欢。既然喜欢,那便好好学,再另请个先生来继续教总好过白白浪费。将来成了小佟先生,日子安安稳稳的也挺好。你母亲说的对,是该有一个不一样,况且你的岁数早已不适合苦练。”听他如此讲,宁愿是厉声的逼迫,至少证明精力还充沛。于是我郑重表明自己必将做出个样子来。“这个倔脾气,像我。”父亲开怀的笑,确不比曾经爽朗。“傻儿子,我怎么会怀疑你,那时在气头上,过了瘾就罢了。你就是我佟家的种,表面上文弱,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全在这儿呢。”说着指向心的位置。“房里有几本武书,图解享尽,去拿吧。”我暗自得意,分明在口是心非,想教我又偏得装潇洒。进书房的功夫朝外瞥看,原本沉浸在回忆里的目光渐渐闪出欣喜,像个胜利的孩子。
如果能弥补缺失的孝道,别说练武,哪怕再难的事我都肯尝试。无论父爱或多或少,总胜于无。尤其在母亲走后,此情更是愈发珍贵。倘若她知道了故事的始末,大概会同我一样忍受悔意的折磨。只可惜这份痛苦将由我来双倍承受。我不怕痛,即使时日再长。只怕他不能继续等待。父子之间往往情字难表,既然说不出口,就用行动来证明。
古语有言:读书虽易,明理却难。要想悟出其间的真谛,研习书本不过是皮毛,少不得真枪实干。说来也怪,旁观他那一招一式,根本察觉不出身体有不适。然而毕竟有恙,我须得仔细记忆,好能一次性结束。之后便是寻其脉络,经自身内化。所谓温故方能知新,勤加练习定能见成效。好在漫长的过程始终有老父相伴,坐在回身就能看见的位置。偶来闲暇,便换我弹几曲雅音来解疲劳。他则悠然听着,哼起小调。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快。随着病情加重,胸前的斑块越来越大,腰背正逐渐萎缩。翻遍医书也无计可施,只能依靠木椅为生。“佟家拳法十三式,全在一个快字。要出拳快、踢腿快、转身快。”他坐在椅子上,左腿朝前方猛得抬高又迅速落地,脸侧浮起难忍的狰狞。“歇歇吧,我也累了。”我抢先说,“满头大汗也影响练习的效果。”“你进步很快,是个有悟性的。”的确,或许过去对习武存有偏见,也或者只顾跟他较劲而不曾认真想过,这次亲身体验,好像被吸引住,觉得趣味很多。“你教武艺,我该礼尚往来才对。”“往什么?”我灵机一动,“学写字。”于是在其手掌上一通比划,“这是你的名字,佟仁。”“写字?多少年没动笔早忘光了,还不如你来唱一段,我学学。”
“父亲,父亲,我们回来了。”哥哥们驮几张野物皮恰好而归,未进门便以闻其音,准是二哥嘹亮的嗓音。“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见我和父亲有说有笑,他们集体诧异愣在原地。“几日不见,进展飞速啊!真是恭喜恭喜。”大哥打趣道。我连忙从身后搬来长椅,快请就坐。“这小子总算认输了,心服口服的认了错。”父亲洋洋得意,“老辈儿怎么可以向小辈儿低头,就算错了也是对的。更何况我错了吗?”话锋对准我。我先是噗嗤一笑,朝大哥抛了个鬼脸,后又赶忙作揖说:“都是我的错,这厢赔礼了。”此举一出,引来大伙欢喜。“这趟还顺利吗?”我急切地问。“很有收获,”三哥最先收起笑容,“慢慢再谈此程。这一路,风土人情皆备。我们带回很多好酒好菜,快摆上,痛快的畅饮吧。共祝,家和万事兴。”一句话,众人皆喜上眉梢。“佟骥,你可得罚唱,就唱你母亲常教你们的那首。”哥哥们疑惑不解,怎么临走前还被划在禁区的名字这会儿竟自觉挂在嘴边。我不知如何讲起,无论是过去的出走亦或未来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