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长宁降天钺
他绝不会认错这个身影。
“你来这里,是想……”
太渊没有回头,只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淡淡道:“我来此,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皇帝脸色一变,乐重深要拿回的东西绝不会是那幅画。
他要拿回的定是画下的石台上,摆放的长宁降天钺!
这曾是乐重深征战沙场的兵器。
可它也是被三代帝王视为江山稳固的象征。长宁,降天,天都能被降服,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而今,乐重深却要把它拿走。虽然它确实是他的东西,可皇帝心里却十分不情愿。
乐重深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江山社稷,绝不是他能够去稳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去守护。况且,他已经开了灵智,自有他自己的生活。留他在此处,对宫中也并无益处。”
长宁降天钺毕竟是乐重深的,主人要取走自己的东西,皇帝也无可奈何,只默不作声。
皇帝听到乐重深忽而说道:“想不到,世间还会有我的画像。”
乐重深的背影,在一瞬,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皇帝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和他一起,静默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画中人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他一定是愁眉不展的。
这画显然是在乐重深登临江楼的时候,被人记下,而后挥笔画就。
昨日的种种似乎已经模糊,可太渊依旧记得,在前世,他的胞弟可能是感觉出了他的疏远,于母亲的支持下,盖起了这座江楼,并在名义上进献给了他。
那时,他已经察觉到了胞弟心中的隐秘,知道以胞弟的*,岂是这一座楼能填满的。
他站在高楼之上,心中却全无一点疏阔的情绪,只有许许多多的愁丝。
他已经命不久矣!
多年征战,内伤外伤布满全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地走向终结。
这件事,他暂时谁都没有说,只自己思虑着,该将天下交到谁的手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了那个决定,毕竟他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可世上之事从来难两全,弟弟奢侈好色喜听信人言,最爱朝令夕改,绝对不是为君之选;他自己又没有孩子;而观乐氏那少少的几个族人,不是懦弱无能,就是贪得无厌,竟无一个可堪为帝的人选。
若立乐氏族人,便是百姓的大不幸。若再次战火连绵,恐怕中原将分崩离析。
天下已经连续征战多年,再经不起波折。况且,这天下是父亲舍去性命才与他打下来的,如何能让他们败落了去。
于是,为了天下安稳,他终于下定决心,想效仿先贤尧舜,打算传位给乐氏,即后来的乐太/祖。
一来他们都姓乐,只要他将乐氏的祖先追根溯源,二者充为一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乐氏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宗室之人,而后他会将乐氏过继为父亲之子,成为他的弟弟。他再在死前就禅位于乐氏,如此凭借乐氏的手段与心胸,天下必定能平稳交接,父亲也能永享香火。
在他死后,胞弟自有封地和王爵,母亲则贵为太后,乐氏胸怀宽广,作为他们名义上的兄长和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们出手。况且还有他留下的文臣武将,胞弟和母亲,也能够荣华一生。
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谁想,在他一切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时,母亲和胞弟的一杯毒酒,就先终结了他的生命。
胞弟人蠢心大,母亲眼里也全是利益,他们早都忘了早年间受苦的穷日子。现在比当初好了何止百倍,却仍然不满足。
难道他们以为,凭弟弟的本事,能够驾驭得了那一干文臣武将吗?
他若想做皇帝,除非太渊先替他斩杀一半以上的有功之臣。但太渊绝不会这么做,武将永远都是不可或缺的。如今内有战乱,外有蛮族,九州的帝王不能是一个靠杀尽武将才能坐稳皇位的人。
而他的母亲,直到他死,也没有叫太医来。
如果说,弟弟是因为知道了他要把皇位传给外人,而恼恨于他,母亲是因为知道他快要死,而放纵弟弟,这他都还可以理解。
可是却全然不是,他们只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耀武扬威,称王称霸。
他们以为,只要了没有了他,世上便再不会有能约束他们的人。
曾几何时,他的弟弟说过“这世上,该杀的,就得杀!”
那时天下大乱,妖魔丛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胞弟也总会这样说。
他的弟弟虽是人,比厉鬼的戾气还要大。
可现实却是,同样是人的他们,在不停地战斗,而人间的妖魔鬼怪都龟缩一隅,不敢上前。
死后,他自悟大道,成为鬼修。
胞弟在见到时,吓得大骂:“乐重深,你这妖怪!”
那时,他异常平静地说:“不错。如今我为鬼,你是人,于你来说,我也算是非你族类其心必异了。‘该杀的,就得杀。’这话,还是你说的。”
他抬起手中的弓箭,一箭射去,当即将胞弟穿心而过,随即胞弟的尸体冒出一股青烟,燃起大火,焚毁成飞灰。
胞弟的魂魄发出无声嘶吼,他不甘地辱骂时,太渊已经离开了宫中。
当胞弟魂魄消失时,整个宫殿竟空无一人,他让他连死亡都无人见证。
后来,有他的暗中相助,乐氏终究登临九五。
那些已经成为前朝宗族的人,心中自然不满,便勾连起来,意图谋反,自然而然地,他们的血染尽了那个冬日。
自此,乐重深成为了一个杀尽宗族的鬼修。
若是放到现在,他是不会杀死他们的。
世间最轻松最容易做到的事,就是“死”。对于某些人来说,死,实在是太过痛快了。
死后,一了百了,再无烦恼。对于他们曾经做下的事,岂不是很不对等。
而他,作为一个君主,莫说九州四海,连自己的亲眷都不能如臂指使,又何谈一国呢?
他果然不适合为帝,如今的路才是他应该走下去的。
皇帝听到乐重深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我父亲生前曾说,愿得天下安定,盛世清平,虽死无憾。”
那时,他还年少,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在新得的兵器上,亲手刻下了“长宁”与“降天”四字。
太渊伸手,去取放在石台上的降天钺。降天钺忽而发出一声嗡鸣,竟自己飞了起来,似是不愿乐重深碰到他。
皇帝叹道:“这把兵器,需九个年轻力壮的人,方才能抬起。想不到,今日竟这么轻松,就自己起来。它果然已生灵智。”
太渊笑道:“他曾和我一起,打下万里河山。”
他似是在对降天钺解释:“我当年不再用你,并不是你不好,只是因为我弑尽亲族,已经不配再用你这为君的象征。”
“况且,那时你才生出了一点神识,正是需要坚守本心的时候,万不能被我的私心与杀戮所染。钺,应该是一身浩然正气的。而不是我这样……”
“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待在宫中,修为却并没有什么进展。现在,我想带你去一处灵气颇为充裕的地方。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吗?”
降天钺化不成人形,却能听得懂他说了什么。
他靠近了乐重深,似乎那许多年因为伙伴离开的怒气,已经消散了。他被乐重深轻轻地握在掌中,刹那变得比平时更要锋利,耀眼。
太渊细细端详他,看到他一面的“长宁”和另一面刻着的“降天”四字,依旧清晰可见,不禁笑了一笑。
皇帝看到乐重深握着降天钺,出了殿中,皱眉道:“你可将朕放在眼中?”
话一出口,皇帝便有些后悔,每次见到乐重深,他的态度就变得古怪无比,没有一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且不说这乐重深不知是神是鬼,高深莫测,不能随意得罪。单说乐重深能在死后不让天下大乱,快刀斩乱麻地将他家老祖宗拱上皇座,就让他佩服。
老马尚且恋栈,何况事关一国之帝的宝座。凭心说,若他百年后还能管得了这人间之事,他也不见得能痛快放手。
但话已经出口,如今只能盼乐重深真的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了。
太渊在门外站定,回身对皇帝说:“你我本是故人,今朝再得相见,我心甚喜。只愿你心中所想,终能实现。”
世间之事,总难预料。他当年万万想不到,乐太/祖会将皇位传给乐蘖,天幸,兜兜转转间,皇位终于落在了皇帝的身上,没有让乐蘖将王朝败落了去。
之后,他的身影便如一缕薄雾,消失在了殿外。
皇帝能听出,他这话语调平和,说的十分真挚,不像是假话。只是,他们曾是故人?会是什么样的故人呢?难道,他前生便是武安帝的旧相识不成?
太渊回到书院中,邢列缺道:“苏秀霜说三皇子还想挑拨离间,就把他又关进壶里了。等他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太渊微一点头,并不将其放在心上。他收留下三皇子,不过是为了一解皇帝所忧。至于三皇子是在壶里,还是在壶外,与他却没什么关系。
他将降天钺放到桌上,这柄神兵利器便自己缩小成了手掌大小。
太渊对邢列缺道:“他叫长宁,人称降天钺,是我曾经,很要好的一个朋友。明天,我们就和他一起,去周游九州。”
邢列缺笑着追问:“真的吗?那我要去好好准备一下。”
降天钺从桌上跳到他的手里,像是在欢喜地冲他撒娇。
只不知,故国风光,同往昔,会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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