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人情冷暖
“是个什么样的小黄门?”我问道。
“就是端午节之后,每日里来送东西来的人啊!”语燕道:“紫鸳姐姐也见过两次吧。”紫鸳点点头:“就是个寻常的内侍,年纪也不大,以前并没有见过,就是端午节之后,开始往这里送每日的分例菜蔬之类。”刚开始几日,她们几人绝口不提
“端午节”三个字,后来慢慢见我并不介意,便也说了。紫鸳续道:“这么说来,这也是黄公公安排的人了。哼,那就一定没安着什么好心!”
“可是这半袋米明明是好的啊!”语燕不解道。紫鸳摇头:“不管是好的坏的,总之黄公公不会对景芳斋的人存着好心。这小黄门既然是奉了他的命令行事,送来的东西又怎会有好的。”
“他说了不让你声张?”我问道。
“是啊,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开玩笑。”语燕道。紫鸳皱眉道:“那次姑娘中毒、咱们吃坏肚子的糕点,不也是经他的手送来的吗!”语燕神色一凛,道:“是了。紫鸳姐姐说的是。”我忙伸手拦住,含笑斥道:“做事也不想一想!他一个送东西的小黄门,何曾会知道送来的东西有毒无毒!但是送来的东西烂了坏了,他却是能够看见的。”
“姑娘说这是什么意思?”紫鸳奇道。我道:“或许这个小黄门,倒是好意呢。”沉吟片刻,我忽然想起什么,道:“语燕,那次你听见大厨房有人聚赌,在大厨房外将你拉到夹道里的,你看会不会是他?”语燕小小的嘴巴张开成了圆形,半晌合不起来,一双眼睛也出神地瞪住,转也不转了。
我与紫鸳都笑了起来,紫鸳伸手推一推语燕:“姑娘问你,是不是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就傻了!”语燕乍然回过神开,轻轻
“啊”地一声,
“姑娘不提,我倒是没有想过。姑娘这么一说,我竟越来越觉得,那天忽然伸手将我拉进夹道里的人,就是这个说话的声音了。”紫鸳问道:“那天你就一点没有看见是谁吗?”语燕有些沮丧:“我听有人追了出来,吓得不得了,被拉到夹道里,就直接从另一头跑了。竟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是谁。只是记得后来有人问他,看见有人从这里过没有,他说了一句没有。不过那个时候,我都已经跑到了夹道的那一头了。”语燕对那小黄门是否就是当日帮她的人,还是有些顶不清楚。
但墨鸰已经试过了,送来的米没有问题。有道是火烧眉毛顾眼前,我让紫鸳把米煮了。
对于那小黄门的身份,眼下无法确认,但我想了想,至少让语燕明日,向他道一声谢。
我想可以试着跟那小黄门说几句话,多少知道一点他的来历也好。结果第二日一早,我早早梳洗了,站在大门后面,想看一眼这个对我们有一饭之恩的小黄门的时候,却听见语燕诧异又失望的语气:“咦,周高班,怎么今天是你来送饭?”周高班是以前常送分例来的一位内侍,官职乃是内侍高班,虽然是等级比较低的一种内侍,但因为有些年纪的缘故,故而大家都称呼他为
“周高班”。只听周高班笑道:“这不,于娘子到吴圣人的慈元殿去了二十多天,我也跟着去了,现在于娘子回来了,我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这么说,惠妃娘子的身体大好了?”语燕问道。
“是啊,若不是这样,我们还是过不来呢。”
“那官家的贵体怎么样呢?”周高班轻轻叹道:“本来有些起色,天气渐热,似乎又有些倦怠了。”皇上四十五岁的年纪,算起来应该是春秋正盛,却不知为何,一直说是身体欠安。
语燕追问道:“那这段时间顶替你的那个小黄门呢?”周高班顿了顿,似是愕然,随即又道:“我不知道是谁顶替我的,这不,刚回来,就来给谢姑娘送东西了。”语燕
“哦”地有气无力,很快又是欢欣地低呼:“啊,什么东西,好沉!”周高班道:“于娘子说进了暑月(注:六月大暑小暑,故称暑月),听说黄公公还没有给景芳斋送冰,这不,就让小的送来了。”周高班说话,喜欢带上一个
“这不”,倒是很亲切的。语燕欢然道:“于娘子对我家姑娘可好得很啊!让她费心了!”周高班忽然低声道:“吴圣人也在问你们姑娘呢,那天于娘子与我们慈宁宫的几个人刚去,吴圣人便问,谢姑娘怎么样。于娘子说,谢姑娘又跟着教习学了几天宫规,认认真真的,每天还到福慧楼打扫一遍,自己在学着给娘娘整理修补旧书,丝毫没有懈怠。”语燕忙道:“那……吴圣人是怎么说的?”
“自然是称赞谢姑娘了。说这一次的事就算过去了,太后娘娘回来,一切仍会照旧。”周高班说罢,便离去了。
得知于娘子已经回到慈宁宫,我心中自然感到安慰。想到昨日送东西来的小黄门的身份一时不能够确认,也有些失落。
然而此刻最深的感触,还是从周高班口中得知的、吴圣人对我的说法。
我亦跟着想到,大宴之上,太后命皇后将我带走。恩平郡王与普安郡王起身为我求情,太后是有些意动的,但真正让太后决意让我留在慈宁宫的,还是皇后说的一番话。
自从进宫以来,我的确是颇受到了皇后的照拂。只是皇后对我的好让我感激之余,亦感到不明原因的惶恐。
于娘子回到慈宁宫中,景芳斋的供奉便又一切如常。语燕吃到今夏的第一口西瓜的时候,欢喜得又叫又嚷,顾不得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紫鸳看得直笑,片刻之后却又悠然道:“这南边的西瓜是大了许多,汴梁的瓜就没有这样大。”语燕插口道:“是啊,黄河边的沙土地上长得西瓜,似乎是比这个甜。但是今天吃的这个西瓜,的确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紫鸳淡淡一笑,却又跟着出神。
我知道紫鸳对汴梁的那段生活所以念念不忘,大半原因是因为金国王爷完颜雍。
即便到了现在,明知今后虽是来日方长却并没有相见之日,却还是深藏心中无日或忘。
可是,我又怎能看着紫鸳这般因为一件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沉溺下去呢?
何况大宋与金国之间,历来便是针锋相对。当今皇上昏庸懦弱,如岳武穆那样的忠臣良将也弃之如遗,只为了卑躬屈膝向金国议和。
但大势所在,宋金之间迟早必有重启纷争的一日。到那个时候,紫鸳又会作何感想?
我心中暗暗为此事发愁,思索着定要想个法子,要设法与紫鸳谈谈心事。
于娘子回到慈宁宫,景芳斋便不缺饮食,我们四人的生活有了保障,宛似瞬间从黑夜中找到了灯光,就像语燕说的,连出门也觉得有了底气。
更让语燕与紫鸳高兴的是,因为天气暑热,皇后将消暑的时新瓜果、临安著名的刺绣扇子等东西打赏宫中的女官,我仍旧是七品女官的分例,并没有因为太后见责,而有所怠慢忽视。
各处打赏的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内侍,一处处送到了,到景芳斋来,也是一样堂堂皇皇,并没有丝毫躲闪、怕人知道的意思。
又特特说道,听说谢姑娘在修补太后福慧堂中的书籍,皇后知道了很是高兴,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开口便是了。
不过半日时间,尚仪局的尚仪便派了一位司籍亲来,说道听说我近来在修补太后的书籍,怕是没有趁手的针线纸张,特地送了些来。
又说若是需要修补的书太多,姑娘忙不过来,还是送到宝文阁去。我神色如常,送走了司籍,心中却在感叹宫中的人情冷暖,竟是这般现实。
看看又是傍晚时候,用过晚饭,紫鸳倚着廊上的柱子,坐在栏杆之上,手指间绞着一方帕子出神。
前年三月,我父亲获罪于朝廷,谢家被抄。我被普安郡王护送着,逃到了父亲的旧部翟家——也就是紫鸳家中。
翟家老爷与夫人收留了我,并收我为义女。只过了两个多月,翟家义父因为在朝堂上帮助我父亲说话,意图帮他脱罪,重重触犯了皇上。
于是,翟家亦跟着面临抄家之罪。翟家义父察觉当日我父亲获罪,很有可能是因为朝中某些大臣的故意设计,而那些大臣,辅佐的则是另外一位皇子。
翟家义父为了营救我父亲,亦为了打击那些大臣,联络了几位朝臣一起弹劾另一派朝臣,却因为在朝中结党的罪名,被皇上治了重罪。
结党营私,触犯了皇上的禁忌。翟家所获之罪,更重于谢家。翟家义父、义母当场被捕杀,连带饶上了翟家上下的大大小小十余口性命。
若非我情急之下带着紫鸳藏起,那么那一日,又要多上两条人命了。前年五月半,我与紫鸳开始了摆脱追兵的流浪生涯。
因为追兵的追赶,我们只有一路往北,终于在走了一个多月后,被改装潜入宋境的金国王爷完颜雍所救。
紫鸳的身世,可以说比起我,更加可怜。我家中虽然被抄,家人尚且有性命剩下,如今父亲被免罪,姨娘与姐妹们又重新得见,可是紫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