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

第2章 贰

孙秃子想不明白了,云坪村背靠陡石子山,地势不算险峻也总算得上复杂。他藏身云坪村二十年,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按理说对方哪怕是刑侦大队的也该被他甩得干干净净了。可那领头的小子跟长一双贼眼似的,紧跟着他就没丢过。

老了,跟年轻人斗力不从心哪。孙秃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随身的布包卸下来往另一个方向丢,撒腿就跑:“给你们,都给你们!”

没想到周岳看都不看那布包一眼,一门心思追着他跑,没几步路就把他的胳膊给拧了。孙秃子保持一个扭曲的姿势半跪在草丛里,陡石子山植被少,坡上全是碎石子,痛得他哇哇叫:“小爷,小爷饶命啊。”

周岳松了力气,双手把他扶起来,替他掸掸身上的土,正儿八经喊了声叔:“您可别折煞我。我这不是见您不吃文的,只好上武的。没想到您老武的也吃不下嚼不动,白白害小的冒犯了您老。”

这话阴阳怪气得真是叫人九曲回肠。孙秃子眼泪都要下来了:“别啊,您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可千万别埋汰我老头子了。”

周岳拍完了土,笑了:“我找您老什么事,您还能不清楚?”

※※※

周岳一行人押着孙秃子回了城区。胡书记亲自送到的宾馆,路上和孙秃子同乘一辆,大骇着打听:“周总,这就是你们找的那个科、科学家?”

周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点头了事。

胡书记跟吞了根苍蝇腿似的,心道还科学家呢,这孙秃子身上有哪根毛是崇尚科学的,他跟它姓。但他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人了,打落牙齿和血吞,权当今儿个陪了一群有钱的神经病。

回了宾馆,孙秃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哭不闹,也不求爷爷告奶奶了,整个人坚韧不拔得跟个革命工作者似的。周岳像是早有预料,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小地方,没什么好茶招待您。您这些年受苦了。”

孙秃子拿他的客气当空气,反复就一句话:“你们这叫非法拘留。”

“那去告呀,你倒是告呀。”周岳又倒了杯茶喝了,咂了砸嘴,从夹克里取出一个信封拍桌上,“看看吧。”

孙秃子嗤之以鼻:“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不图你们什么。”

周岳笑得呛了一口茶:“你以为我想贿赂你啊?”他拿起那个信封,取出里头的东西,在他面前抖开,“看见没,看清楚了。你要是想见毛主.席,方便啊,把这东西撕了,小爷我立刻把你送进社会主义大本营,让毛主.席领你去参拜参拜马克思。”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举着张纸,看不清纸后头孙秃子的表情。

孙秃子原本是不想看的,但那纸就杵在他面前,不看也不成。一瞧,上头的字他熟得很,那是里头“破五阴”一段,当年他做和尚的时候,业荒于嬉,这一段反反复复背不出来,管教大师兄就一遍一遍地拿戒尺打他的手心。

还俗以来,比这痛百倍千倍的苦也受过,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做噩梦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在背,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觉得痛得锥心刺骨的。

这事儿没别人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大师兄算是明白,但又不会来找他。

周岳举得酸了,放下纸,看孙秃子险些哭了,心道这年头和尚的情绪波动都这么剧烈,劝了他一杯茶:“来,喝杯茶冷静冷静。”孙秃子跟个傀儡似的喝下了,周岳有脾气也没处发,笑着把玩他的手机,“这经是我抄的,小爷的字怎么样,不错吧?”

孙秃子跟鬼上身似的重复喝茶咽茶,一眨眼大半杯没了,根本不接他这茬。

周岳碰了个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往正经了说:“让我抄经的人叫青叔,你认得不认得?”

孙秃子眼含着一汪浊水,微微一颤,又摇头,说:“不认得。”

周岳都看在眼里,起身又倒一杯茶,就拍在孙秃子面前,溅了半杯水:“这演技,能耐啊。这时候了还跟爷装蒜,你就演着吧,到时候见了青叔,老子搬张条凳看你演。”

周岳摔门出去,周思诚的电话正好到。

对方的声音很低,斯文礼貌,深听又总觉得漫不经心:“怎么样了?”

“还赖着账呢。不过瞧这模样,等见了人估摸着就好了。”周岳的声音浮着一股没来得及压下去的火气,慢慢地才平复过来,小声道,“哥,就这么个瘌痢头,真能治好念念的病?”

“走一步看一步。”

周岳喊了声哥,又没了下文。

周思诚那边传来走动的声音,嘱咐他:“该和念念说话了。我把电话给念念,你说完了就挂电话。”

周岳就势在走廊尽头坐下。偏远市县的宾馆条件差,日落时分,走廊灯昏暗得只能照亮一个轮廓。周岳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念念,今天是11月11号了。他们都说是光棍节,你知道爷……我不爱过节,别说光棍节了。你醒醒吧,你要能醒醒,什么孙秃子孙麻子孙瞎子老子通通给你找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哽住了,听筒里传来心电图机缓慢又有节奏的“滴、滴、滴”声。周岳眼眶通红地仰起头,按断了电话。

另一边,映在女孩脸上的光暗了下去,周思诚也收回了手。

周念的皮肤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毫无生气,就好像是谁比着她的样子做的一个人形娃娃。周思诚替她把床头的盆栽浇了水,在她床边坐下,双手□□口袋里闭目养神。

最近的事一件件从他脑海里像胶片一样滚过去,孙清岷找着了,青叔的吩咐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一半,看命吧。

一道浅浅的红光陡然亮起,自周念纤瘦白皙的手腕上一直延到手心。这道红纹如跗骨之蛆,随着她几不可闻的脉搏寸寸生长。

恍惚间,又进一寸。

周思诚蓦地睁开眼,环顾四周,静得只有心电图机的声音。

滴,滴。

※※※

周岳把孙秃子带到上海,当天去了长风疗养院。

孙秃子一个人进屋见青叔,周思诚和周岳一起守在外头。

周思诚今天没穿正装黑色风衣里一件薄薄的浅驼色毛衣,领口露出清瘦的锁骨。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坐在金属椅上闭目养神。疗养院里的护士端着瓶瓶罐罐路过,难免都要多看几眼,偶尔有人惊动他,他也只睁开眼礼貌地笑笑,没一会儿又阖上。

他这样子哪是在等消息,简直像个等着拍大片的男模,加班加点累得精疲力尽,依旧要保持一张堪可入画的脸。

周岳站不住,猛地坐他对面,语气难免带埋怨:“你倒是沉得住气。”

周思诚没睁眼:“人不是找着了?”

“找着了,是找着了。”周岳像只无头苍蝇,“可那孙清岷一头咬定自己不认识什么青叔。倒是提过什么大师兄,听着像青叔,可是再一问,他说他大师兄二十年前就死了。死了啊,哥!这能是青叔吗?”

“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哥!”

“今天看过念念了么?”

周岳泄下气:“……没。”

周思诚睁开眼,声音低沉:“去看看吧,楼下二零三。”

周岳刚走,孙秃子开了门,面色阴沉,示意周思诚进屋。时候不早,冬季天黑得快,屋子里没拉窗帘,玻璃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城市的灯光像打碎的一面棱镜,散在四海八方。周思诚站在床前,侧对着窗外夜色,喊一声青叔。

床上的男人六七十岁的年纪,原本是做他爷爷的辈分。但青叔还俗得晚,在俗世里没有小辈,又和他父母是至交,便一直以叔字辈称呼。

青叔鼻腔里低低沉沉地“嗯”了声,指指孙秃子:“这是我师弟,念念的事,我说了不算,得听禅休的。”

禅休是孙秃子没还俗前的法号。孙秃子脸上本来就哀哀戚戚的,是刚历经一场大悲大喜的人脸上才会有的神色,如今听青叔这么喊,又是一阵哀从中来。

周思诚向孙秃子全了礼数,样样周到,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青叔说要歇了。周思诚陪着孙秃子出疗养院,把他送到酒店,又上楼替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安置好。

孙秃子不是傻子,抢先机抛出一句:“你妹妹的事,求不上我。”

周思诚没脾气似的,回他一个笑:“念念也敬你一声孙叔。”

孙秃子被他答非所问地一噎,心道这人斯斯文文的,对付起来还不如那个暴脾气的小子。他道义上不周全,所幸和盘托出:“你家是我师兄的恩人,我不和你玩虚的那套。只说一句,我师父传下来的神机,只让我好好看顾着,莫落入贼人手里,真用起来,不知会出什么事。我拿它当个烫手的山芋,你们要认定它是灵丹妙药,我也没辙。”

他这一套呼喝警告,像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周思诚一句话揭了过去:“鹤年法师留下它,自然有用处。佛家识人讲究缘法,孙叔还俗二十年,把道行丢干净了?”

孙秃子叹出一口气。他喊得出他师父的尊号,人后看样子是下过苦功的。

电子钟上的红光一下一下闪烁。

城市的另一角落,周岳从疗养院大楼出来,手机突然进来一条信息:

“找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各取一碗血,明晚十二点,到龙华寺来。”

发件人是,思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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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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