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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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听竹馆回来之后,文以宁一连三日都没有出过寝殿。他生性喜静,护卫平安也是个沉闷的人,中室殿之中唯一活泼的人就是如意。可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如意脾气好像变大了,动不动就摔东西、责骂了好几个没犯什么忙大错的宫人。
如意平日待人和善,说话的音调都不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咬起人来要人命”。
所以现下中室殿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做事,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位首领太监,就被打发到了外头去服役。
这几日宫中有什么变化如意和平安心里都清楚,文以宁明白,却也不过问,只是看着宫人匆匆忙忙地将整个皇宫都用素帘给装点了起来。
皇城禁军往日也有调动和操练,可是三天以来在中室殿外来往的禁军却非同寻常地比往日更多了两三倍。平安自认武功高强,可是在悄悄潜出三次就要失败两次的情况下,他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也露出了几分担忧。
“平安,如意呢,怎么没见到他?”文以宁从后殿走出来,身上难得没有穿明黄色的衣裳——象征皇后身份的凤袍,看见平安站在窗口,便随口一问。
如意一大早就站在中室殿宫门口,可是如意在做什么,平安却不愿说。
文以宁瞧了平安一眼,自己拂袖坐在了桌边,桌上倒是备下了许多夏日里祛暑的吃食——什么酸梅膏、绿豆汤之类。
文以宁看了看殿外骄阳似火:
“外边儿天热,平安你帮我唤如意进来,我有事情吩咐他。”
不一会儿如意就跟着平安进来了,文以宁抬头一看如意脸上都是汗珠子,身上蟒袍脖子一圈都已经变成了深色。再看如意一张脸已经皱成一团,也不知道小脑袋里面装了什么。
文以宁心里好笑,挥退了殿内其他人,这才指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座位:
“坐。”
“主子……怎么啦?”
文以宁笑得意味深长,如意懂得看人脸色,心虚,于是小声问。
“你们先坐。”
待如意和平安两个人惴惴不安地坐下了,文以宁这才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绿豆汤:
“夏日燥热,如意,喝点消消暑?”
如意和平安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没有明白文以宁的心思,就看见文以宁竟然亲自动手给他们两个人一人盛了一碗绿豆汤。
“主子……”如意哭丧着脸看着他道,“您有话就直说,别这么渗人地笑。”
文以宁“噗嗤”笑出声,看着如意和平安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如意,天气热容易肝火旺……不过也好,你一个人生气,倒省了我们整个中室殿的冰砖。”
“嗯,为什么?”
“宫人们啊,因为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个提心吊胆,我们首领太监小如意一发脾气,他们就吓得浑身颤抖,哪里还需要祛暑降温呢?”见如意不明白,文以宁忍住了笑,缓缓道来。
“唔……”
如意气鼓鼓地鼓起了腮帮,拿过了桌上的小碗绿豆汤不开心地喝了两口,小声埋怨,“主子你又笑话我。”
文以宁看着如意这样子,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宫里人多半心思不纯,如意活到今天能够保持这份真实属不易,又看了看平安:平安待如意的心思文以宁十年来看在眼里。
他守着这个天下十年,如意和平安也就守了他十年。
“如意、平安,今日唤你们进来,我原有话对你们说。”
两人抬头望着他。
“你们跟着我也已经有了十年的时间,现在陛下龙驭宾天,遗诏上面既然将明白了想要我……”
说到这里,文以宁瞧见如意和平安两个人面色微变,他立刻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继续说道:
“宫里人最趋炎附势,你们跟着我没有什么前程。若是烦厌了宫中生活,如意又喜欢热闹,平安你便带着如意出宫去吧。身上钱财不够的话,我这里还……”
“我不!”如意站起身来大声尖叫,双手撑在桌上瞪着文以宁,“我不会离开主子的!而且我也不会让主子你平白无故为了混蛋皇上丧命!”
“好吧如意,我换一种说法——”文以宁拍了拍如意的手背,示意如意坐下来。
“宁王并非善于之辈,京中禁军三分,他能用其二,朝中大臣十人之中便有七人与他交好。就算我们能够找出他与皇上的死有关的证据来,他也能够拥兵自重、造就血腥政变。先帝生前为何要带领三权前来求我、我父亲又是为何而死?文家上下百余口人无辜受牵连,再加上活着的舒窈、你和平安……”
“如意,我不想再有人为我而死了,你明白吗?”
“可、可是……”
瞧着如意又要哭出来,文以宁扯出了一个笑容:
“毕竟,十四年前,是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参加科考,既种业因、便得业果。你们没必要陪着我随着文景这一朝虚耗下去。你们代替我活着,还能看看宁王是否遵守他给我的承诺。”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以宁相信如意会明白,而且有平安陪在如意身边,文以宁一点儿也不担心如意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现下已经到了京城夏日的三伏天,外面艳阳热情似火,可是中室殿内却一片愁云惨淡。
对坐的主仆三人,一个强颜欢笑,一个沉默而面无表情,剩下的一个却是憋红了眼睛、面庞,咬紧了嘴唇,愣是没有哭出声音来。
突然,
大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有个小厮来报:
“主子,外面有人求……唉?小、小的是不是打、打扰……”
“扑通”小厮立刻跪下来了,他没见过如意公公哭成这样,那个黑着脸的侍卫现在似乎脸更加黑了。
看着来人当真被吓到,认真反思自己的如意抽了抽鼻子将头埋进平安怀里。
“起来吧,你们如意公公没事儿,”文以宁招呼来人起来,“你刚才说有人怎么?”
小厮将来人报了一遍,这才出门去引人过来。进入大殿的人是一个宫女,看见文以宁就立刻拜下称了万福。
文以宁见她跪着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等对方行礼起身来之后,文以宁这才开口问:
“你是……?”
“奴婢是椒泰殿的管事,名叫宝怜,”见文以宁还有些迷茫,宝怜补充了一句,“那日在锦廊,幸得皇后主子您路过,救了奴婢一命,奴婢今日是来谢主子救命大恩的。”
“原来是你,姑娘你太客气了,那日我也没有帮你说上什么话。”
宝怜摇了摇头,看了看如意和平安,脸上神色有点慌张。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他们都是我身边最信得过的人。”文以宁挥手让平安去关上了大殿的门,然后守在了门口。
“皇后主子救了奴婢性命,奴婢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好报答主子的。这芙蓉雕花的龙纹环佩,是奴婢身上最值钱之物了,奴婢年龄够了即将出宫,今日特来奉与皇后主子,以谢救命之恩!”
说着,宝怜就将一个十分精致、玉质尚可的环佩双手奉上。
文以宁连忙拒绝:
“姑娘你快收回去,我平白无故要你的东西做甚。姑娘出宫还有的是地方使银子呢,何况姑娘该知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许多金银玉石也没用啊?”
文以宁相信宫中已经传开了他要殉葬的消息,眼前的宝怜虽然是李美人的宫人,一定也会听到一些风声。
可是,宝怜却摇摇头,跪在地上将环佩固执地塞进文以宁手中:
“无论如何,还请皇后主子一定要收下这枚芙蓉雕花的龙纹环佩,不为别的,就当是主子帮奴婢了却一桩心愿、还了恩情吧!”
说着,
也不管文以宁主仆三人,“咚、咚、咚”给文以宁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宝怜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文以宁看了看宝怜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有些莫名其妙。若说他那日在锦廊遇见了监侍馆的人责骂宝怜,可是真正救了宝怜的人是卫奉国。宝怜不去谢卫奉国,怎么反而跑过来谢他?
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为何又宝怜要如此重谢?
“平安,我看你还是代我将此物还给人家姑娘,她一个人在宫外也不容易。这玉佩还能换几个钱。”
平安领命去了,可是没有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手上却还是拿着那个芙蓉雕花龙纹的环佩。
“平安,你怎么还拿着这个?没有追上宝怜吗?”如意奇怪,先开口问了。
平安摇摇头,又点头,难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平安,有什么不对吗?”
平安抬头看了看文以宁,又看了看手上的环佩,半晌才憋出一句:
“宝怜会武功。”
如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文以宁皱眉看着平安,示意平安继续说下去,平安走过来,将环佩放在了桌上。
“从中室殿出去,无论是从哪个方向,约莫还需要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完全看不见人影。可是属下每条路都去探过了,并没有见到宝怜姑娘。”
“她可能并没有离开?”如意问。
“属下去问过宫门守卫,说见到了宝怜姑娘出宫。”
听着平安说完这话,文以宁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了宝怜留下的那枚玉佩上——
宫女懂武功并不是什么好事,宝怜离开皇宫之前为何非要牵强地留下这枚玉佩给他。
这是女子常带的饰物之一,圆环状的玉佩。这枚玉佩雕工细腻,芙蓉花开,环绕在脚踏祥云的龙身上。玉质通透,算是中上品质。
文以宁皱眉盯着桌上的玉佩看了许久,旁边的如意一直在给平安使眼色,可是平安还是不顾如意的心思,开了口:
“主子,其实我们有事瞒你。”
如意跺脚,狠狠地瞪了平安一眼。在文以宁奇怪地注视下,如意和平安这才将那日他们在听竹馆所见所闻告诉了文以宁——
卫奉国原来是宁王的人?
这个消息倒是当真让文以宁吃惊,原来那几次三番的弹劾、卫奉国还能够毫发无伤,并非只有芠太妃的保护,宁王定然也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
罢了,文以宁自嘲地笑了笑,他和卫奉国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将死之人又何必期许那么多——从前他期许的,在这后宫之中从来没有得到过。
如今心冷了,更是不会、也不敢再多想了。
“主子,我是怕你伤心才没有提及此事……”如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文以宁一眼。
“放心,我没有生气。”
难道他对卫奉国若有若无的那份在意那么明显,竟然让小如意都替他担心。
“主子,还有一事,想必和宝怜姑娘非要送来的这个玉佩有关。”
“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如意其实已经拦下了不少从监视馆、或者卫公公那里送来的东西,有些是字画,有些是瓷器,我和如意想着他定然不安好心,便没有拿给主子你看——”
文以宁挑眉,看着平安,而如意却悄悄拿出了这些东西,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文以宁的面前:
那些字画并不是十分好的藏品,可是一应都是芙蓉图,秋芙蓉和祥云上的龙。瓷器上也是用龙装饰作为耳瓶的芙蓉纹。
文以宁皱眉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芙蓉?龙纹?
再一转头看见了中室殿案上的还堆积着的折子,文以宁恍然大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脸上是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主、主子?你明白什么了?”
“如意,你派人去将宁王和朝中亲贵们请来。平安,你随我去明光殿——”
“主子?”
“那份遗诏——”文以宁看着平安和如意,发自内心地笑,“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