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陆璟桁离开的时候,从容桂那儿将花同眠似讨了过来,容桂问及缘由他一句“有缘”搪塞过去。
搬出宫的第一夜,珺儿硬生生地随着陆璟桁跟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对课业等的负担增加,珺儿近日来发觉自己越发容易困倦,本以为陆璟桁在身边他会心情雀跃,然而在马车上两人对坐,分别许久有些想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他便觉得眼皮沉重……
“义父。”现在这个称呼只有私底下珺儿才能叫他。“我有些乏了。”说着,自作主张的枕上了他的腿,没等陆璟桁回答便陷入梦境,甚至打起轻鼾。陆璟桁没多想就拿过薄毯给他盖上。
“珺儿,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嗜睡?”心中有些担忧,撩起帘子问前头的花同。换上一般的衣服出宫,花同就像个出身好的姑娘。花同扭头看他,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就先生离开不久后,开始小主突然有了午憩的习惯,但奴婢觉得并无不妥。可渐渐的,有时候在
娘娘面前都会打瞌睡,娘娘说是教主子的人给的课业太重,还叫人去吩咐暂时别加功课了。”花同为难的蹙着眉,看来注意到的人并不是只有他。
珺儿睡得沉,到了宅邸,依旧没任何苏醒的迹象。无暇去看皇帝赐的宅邸光是大门就多大气堂皇,陆璟桁的见珺儿叫不醒,眼下只好将其抱下马车。
相比起初见时那个瘦小柔弱且满身泥污的孩子,如今的少年倒是有点分量了。双臂有些吃力,但不知为何这些关于他的事他并不想假借他人之手。余光不经意一瞟,目光移到那从袖中露出的一截白皙胳膊,纤细精致的骨架不再有当初那般脆弱了,放松时隐约有不失力道的肌理线条,听那俩丫头说宫中的教头他的习武天赋极高。
想到这里,陆璟桁不禁又担心起来,“你啊,锋芒过露,不知收敛。”少年酣睡中自然是听不见的,咂了咂嘴依旧安详。
直到用晚膳前他才将珺儿叫了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水润的双眼迷蒙,抱着陆璟桁撒娇不撒手。“义父,我——好奇怪,明明不想睡的,可有时候就是没办法,眼皮自己就掉下来了……等我醒来又是一觉了。”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陆璟桁心想这宫里还真是不把人当人看,所以常说帝王家的孩子多少都没有印象光鲜的童年么。“是课业太重?”他质问他,要是按珺儿那倔性哪怕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和任何人抱怨,一定自己咬牙挺下去。
珺儿立刻摇摇头,“不,课业我倒是都可以按时完成。”眼中诚恳倒不像是逞强。
心下异样,伸手拉过他的手腕,搭上脉搏……
手中一紧,脉象飘忽而诡变。陆璟桁眯眼,眸中浮现了冷厉肃杀之色。
陆璟桁次日起早去集市上的药铺买药材,缺了些东西非上药铺一趟。幸好皇帝赐的宅子倒也方便。一路上倒也不惶急的溜达,顺道买些珺儿喜爱的点心。
那带着两撇八字胡的白胖掌柜长得就像根带须的白萝卜,伸出手结过单子,不经意瞟了陆璟桁一样吩咐伙计抓药,就在陆璟桁等候时,铺子里又来了位客人。他抬眼看了下来人那抹扎眼的白,便悄悄打量身旁的少年。少年干净且骨节分明的手抓着方子端详了片刻递给了掌柜。那掌柜从鼻子里轻笑哼了声,连带着两撇八字胡一颤。
“这年头买药的都能撞上同一副方子。”说着转身把方子递给了另一个伙计。
陆璟桁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掌柜的已经把他的药准备好了,只能接过付钱走人。那少年闻言愣了一刹,随即倒是对陆璟桁大方笑了笑,对掌柜的话不甚在意也不回嘴。带着点西域特色的栗色发丝规矩地用根碧玉簪盘着,一身素净白得书生气倒衬得那单薄身姿在宽衣长袍下越发弱柳迎风,腰间别着块腰牌,上头的花纹被一旁的锦囊给遮盖了,在他转身的摇晃时终于才露出太医院独有的兰草纹刻。
宫中等级森严,三省六部,各级部署严明且按其标识划分。想不到这眼前未及弱冠的少年会出自太医院。
但,陆璟桁只是停留片刻即抬脚就走。而见陆璟桁走后,少年收回目光,勾出一抹笑容接过掌柜的药……
出了药铺,孔温言左右看看没有陆璟桁的身影,疾步朝着一旁的阴暗小巷转身进去了。还没走几步,背后传来了属于人的温热气息,随即——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上了自己身前的喉口。理人斜侧地贴在肌肤上,锐利的边缘折射的一丝寒光在暗巷中格外刺眼。
这人,终究还是心软的人。他心下对陆璟桁有了计较。其实他完全可以把匕刃再往前那么一指的深度,不过这人只是把他的忿忿给全数表现了出来。
陆璟桁蹲守在暗巷,却没想到此人如此干脆到不假思索的自投罗网。来人依旧淡定如初,淡定地将手往颈脖和匕首的空隙伸出,往外轻轻推了下。“先生似是有话要说,不过在下认为这终究不是聊天的好去处。可否请阁下稍移尊驾?”
“好。”陆璟桁倒也干脆地收回了匕首,双眼紧锁在他身上。
孔温言走在他前面,两人兜兜转转,在街头巷尾穿梭,最后陆璟桁发现两人到了一处僻静院落。看这格局八成是……太医院。
院落不算精致,还算得上井井有条,只是每一处都在似有若无的的透出与少年本人不符的萧索孤寂。孔温言看来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沏好茶端上来,眼尾似不经意扫过陆璟桁手中还提着的点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先生不嫌弃的话也尝尝我这的点心吧。”说着进屋拿了几碟,顺手给陆璟桁和自己各沏了杯茶。“请。”
见对方持着杯盏却没有下口的意思,一脸不善眼中却是疑惑现在这状况的模样。他又笑了笑。明明感觉眼前人是个很爱笑的人,但是陆璟桁却无法感觉到那笑容后的暖意,就像是为了笑而笑般让人别扭。那满院落的萧索感,也是难和此人相系起来。
“忘了介绍,在下姓孔,名温言。近几年新来太医院。先生无需顾虑,我不会在茶中下毒的。再者,以先生的医识,怕有毒也瞒不过先生吧?”语调平缓温和,到话尾却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陆璟桁并无意和他客套什么,开门见山就问:“为什么对珺儿下毒?”说着,却是抿了口茶。
“珺儿?”对方倒是错愕了下,手上动作一顿便立刻反应过来:“是十一皇子呢。太傅向来都是这么称呼十一皇子的?真是有心了呢……”尾音别有深意。不知是为何,陆璟桁总觉得此人在低头的一瞬间面上闪过一丝可以成为怀念的黯淡之情。那神情仿佛是追忆什么,再也挽回不来的人和事,轩辕璿也曾透过珺儿,露出这种神情。
“与你无关。”虽然还是淡淡的疏离,但是陆璟桁的语气倒是没有适才那么冷硬了。孔温言在心底叹了口气,眼前的人终究还是太心软了,而心软的人注定命运多少都是坎坷的。
“呵,好吧。坦言来说,之所以下毒,简而言之不过是因为……意难平吧。”
“意难平?”陆璟桁琢磨般反复呢喃这几个字。
孔温言狡黠一笑:“这样的人,恐怕除我之外还有许多吧?”说着,习惯性从袖中掏出面金丝镶嵌的小镜子。一手执着镜子,一手对着自己的脸细细端详,扭头不再看陆璟桁。“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究其一生自始至终,就像一条蜿蜒不见终点的长廊。起点不同,面对的境遇也各自有差,但你看不到,他人的一切自然与你无关。眼不见,就不在意、不比较。相对的,如果你和别人一样的一步步拼尽全力往高爬,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转折,眼睁睁他人攀枝成凤,你却仍旧在这毒沼挣扎腐朽。你,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