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叶萱篇
记忆中,仍是那个不羁的少年,眼带三分邪气,永远带着不可一世的笑,似乎,从未改变……
初见熊旅时,他真的很令人讨厌,他既专横又好色,暴戾而善变,似乎所有的缺点都能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而正是这个玩物丧志的少年,创造出了一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传奇。
那时的熊旅,总是自信我会嫁给他,而我当然也知道,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娶我,而是一种自傲,一种狂妄,于是我总会提醒他,我叶萱所嫁之人必是人中之龙,比之齐桓晋文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似乎总是刻意的刺激他,这当然不是什么用心良苦,我纯粹是想煞煞他的锐气。
而当有一天,我终于良心发现,我对他说:“没有人可以幸运的拥有一切,你这一生,终究是太顺畅了,而齐桓公、晋文公,他们都曾过过流亡的生活,他们之所以能称霸,靠的是什么?”
熊旅想了想说,“齐桓公识才,不计旧仇,任用管仲;晋文公守信,曾对楚军退避三舍……可那一战,却让楚国一直抬不起头来,我熊旅有生之年,必洗城濮之耻!”
这是第一次,熊旅在我面前毫不遮掩地道出自己的心声,而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因为信任,只是心中的恨意耻辱达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他不吐不快。
他收敛了狂妄,眼中只有自信,那才是熊旅的骄傲,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骄傲,也是在那时,我竟莫名的相信,这绝不是无知少年在痴人说梦,而是一句一定会实现的誓言。
熊旅喜欢看天,有时也会一言不发的看上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可以很张扬,张扬到不容忽视,也可以很安静,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夜幕下,眺望星空的他,眼眸是那样清远,正如那漫天的星辰,可是,为什么那双眼里会满含忧伤,透着无可救药的悲哀?
“熊旅?!”
“嗯?!”
在他回头的瞬间,早已遮掩了眼中的情绪,眼神迷离茫然,我不懂,为什么一个年仅二十的少年会有这样的警惕,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我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问,他轻轻一笑,算是回答。
“东周,以周天子为尊,称周王。”很白痴的问题,熊旅却配合的点了下头。
“诸侯次之,当听命于天子,东周列国,为何只有楚国国君与周天子并称为王?”话音刚落,便感觉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他并没有说话。而我,对此却是真的好奇,就拿春秋五霸来说吧,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别人都称公,为何只有他称王?
“噢,我知道了~因为楚人是南蛮子……”
熊旅仍然没有说话,可我却不敢再说下去了,他那双眼,让人望而生畏,那是一种傲视天下的猖狂与自信,是一种必须要有实力做保障的骄傲与愤怒,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
熊旅的温柔,只有在樊姬身上才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亲近,不同于对其他人,对樊姬,熊旅多了一份怜悯,对,那是怜悯,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惜,但这些都与爱情无关,每每这时,我总会想到自己被绑架的那一天,他风轻云淡的同意了要娶斗香。
我知道,这小子追求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也许,像他这种浪子,即便是终此一生,也不会明白什么是爱。
当提及他的父亲时,我看到了少年眼中纠缠着的情绪:不解和愤恨、悲哀而无奈,那样的复杂,又是那样的明显,在那双眼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父亲疼爱的孩子在自怨自艾,只听到他问:“萱儿,有娘亲吗?”
我心中一酸,却逞强似的笑笑,“没有娘亲,怎么会有萱儿?”
“那萱儿的父亲一定很爱萱儿的娘亲吧!”对,是很爱,可那又怎么样?经不起考验的爱!
“帝王之家,妄求有情!”不知是提醒自己还是安慰熊旅,我盯着熊旅,艰难地说出了这八个字。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一直没能明白,事实上,妻子可以抛弃,儿子可以不闻不问,父亲可以……”熊旅顿了顿,嘴唇轻颤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萱儿,我亲眼看到的……他为了王位……逼死了他的亲生父亲!”我一怔,怎么也料想不到,那样残忍的一幕,却是他亲眼目睹。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父王没有把王位传给我,我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你不会的!”我握紧他的肩膀,及其肯定的说。
楚穆王一代枭雄,嗜血无情,但熊旅不同,可……我又凭什么肯定他不同呢?帝王之业,本归枭雄!
“因为怨,所以,继位之后不理朝政,任先辈的心血付之东流?”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是他的儿子,我不配……”
我心中一酸,眼泪忍不住就要流出来。
“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像他一样,却又不得不走他为我铺就的这条路,我好怕,好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一样……”我不由抱住他,喃喃道,“可你和他不一样,你心中有爱,也会被人爱着,你一定要记得!”
若不是楚穆王做事太毒,又怎会丧失理智,疑心自己的妻子儿子会来害自己,最终害得母子分离,可怜父亲作的孽却让儿子来承担苦果。
我松开熊旅,擦干他的泪痕,淡笑道:“不要为不值得的东西浪费眼泪,让这成为你最后一滴泪!”
也许是终于走出了这一步,他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于是也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原以为深不可测的人,其实也不过脆弱的像个孩子。
那日我刚走出宫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大胆,见了我家夫人还不下跪!”秋夫人还未说话,一旁的婢女已训斥我说。
“秋夫人,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没有理会那婢女的话,反而对面前的女子说道。“大胆,你竟敢在夫人面前自称是我。”
“不及姑娘你,姑娘胆识过人,主子还未开口,便已是先声夺人了。”
我本不想与她争执,只是今日这主仆二人来势汹汹,怕不是我和颜悦色就能应付的。
“奴婢该死,请夫人恕罪。”那婢女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秋夫人脸上的怒意更盛了几分,她猛然拽住我的手腕,厉声喊道:“你这妖孽,究竟使了什么妖法,才会让大王乱了心神,无心朝政,今日,我就为大王除了你这祸害!”
秋夫人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听得我心中也不由一颤,倘若不是认识熊旅时他就已是这般模样,我当真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谁在寡人宫中胡闹?”
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偏头一看,果然,看足了戏的熊旅终于迈出了宫门。
“参见大王!”秋夫人屈身行礼。
“起吧。”熊旅淡淡说道,“夫人,寡人刚刚好像听到你说,要为寡人除害?不知夫人,所指何事?”
“妾身只是不忍看大王沉迷美色,荒废朝政……”
若面前的人是樊姬,我想我大概是要信了,可是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还真不像是那么回事。
“这样啊,寡人改,一定改,嗯…这样,寡人从此以后就不近女色了,夫人的一片好意,寡人定会铭记于心。”
熊旅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看着着实让人有几分错觉。
“大王,贱妾知道错了!”秋夫人赶忙跪在地上,急切的说道。
“错?夫人哪里有错,快快起来吧。”
这是熊旅设下的一个局,而他看着秋夫人钻了进去,却还装作一脸无辜的模样。
宫中的女人若是失了宠爱,那便连一个宫婢都不如,也难怪她会这般惶恐。
“不,贱妾有错,贱妾不该听人胡言乱语,以为大王赐了这婢女一处院落,就跑来宫中胡闹,还望大王恕罪。”
熊旅突然大笑起来,他上前一步扶起秋夫人,轻声说道:“这传言确实不假,寡人的确将那院落赐给了萱儿,如若夫人想要,寡人便在邻处为夫人再建一院,也好了却夫人这桩心愿。”
我站在一旁看着熊旅‘假仁假义’的模样,不由觉得他还真是歹毒,那可是冷宫,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倒真是苦了那位夫人,好说歹说,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解气了?”待秋夫人走后,熊旅忽然一脸笑意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慌。
“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该怎么说呢?事实上,熊旅确实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说到底,这麻烦本身就是他制造出来的。
“你若能把这份应付女人的心思放在治国上,兴许也有几分用处。”我突然不着边际的说了一句。
“一把剑,能用就好,太过锋利,容易伤人,也易自折,明白?”
听他这么说,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想,此刻他需要的便是韬光隐晦、积蓄实力,他必须像这样一把剑,才有能力保全自己,再谋天下。
熊旅最忌讳的就是若敖氏,斗越椒,若我知道斗越椒就是子越,我一定不会让后面的事情发生!
当熊旅看到我和斗越椒在一起时,他突然一反常态,而那时的我终究不能体会,在那看似莫名其妙的问话背后,压抑着多少被人愚弄的愤恨,而我也并不知道,因为我的含糊其辞,竟差点害得熊旅走错了路……
这个时候,斗香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悬崖边,熊旅紧抓住我的手,誓死不放,那一刻,我看到少年脸上的恐慌,感觉他紧握着我的手满是汗水,我突然狠不下心来,终给了他“我一直都在!”的承诺,却不想……误了他一生。
我不知道那块玉佩对熊旅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在他心里落下我的影子,我甚至不愿再见他一面,可当我听到他病危的消息时,我竟不受控制的跑去看他,直至看到他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那天若不是招来了斗越椒,斗香也许就不会死。
他们的感情,属于人的感情就只是默默付出吗?
我不懂,那个女子至死时满足的微笑,宁愿用来生换来的伫定,也不懂,悬崖边少年的惊骇,战场上君王的犹豫,弥留间霸主的轻呼……
“萱儿,我爱你……”
这个一心想娶我的男人,这个怀念了我半生的男人,却在他生命的最后,终于对我说,“我爱你!”
“萱儿,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我只怕,我死后,就再也没有人……与你分享你的成败与荣辱,快乐与悲伤!”然后,他笑着告诉我,他不怕死,只怕……无人与我分享我的成败与荣辱,快乐与悲伤。
我背弃了对熊旅的承诺,是我让他在孤独中度过了二十年,他成或败,荣或辱,快乐或悲伤,一直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的!
那个为他而死的人不是我,那个陪伴他走过半生的人不是我,我不过昏睡了十四天,却错过了他的一生!
如果有来世,可不可以仅仅相遇,不必挂我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