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水镇里清水坊
这是时逢阳春三月的浙江绍兴,古老的江南水乡侘寂悠然地躺在泱泱中华的东南角落里,而今已经稳稳地躺了数千年,就仿佛是一位已安然熟睡许久许久的老人,虽已高龄如苍柏却仍然发丝黑润,肌肤光泽,她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一颦一笑,仍可以让这里灿然生光。
这静处一隅的境遇,也一如这座江南古镇正静默地穿行在艰难跋涉中的历史进程里一样,这是民国八年,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南北和会止步不前……中国正逢艰难困苦之节,可自由平等的风尚亦渐展开,就比如正有一种仿西化的短衣长裤在全国城镇的广大女性中流行开来。
可不管世事如何,江南水乡绍兴,她前行的步伐依然与数千年之前一样的静谧安详——遍满水路的乌篷船或紧挨着齐头行进,或自由潇洒地往来穿行,就如同在陆地上飞驰而行的黄包车一样穿梭自如;一排排青瓦白墙的低矮房屋临水而建,旁边一根根古朴年迈的木柱站在水边支撑起青瓦木梁的重量,平稳而端正,历久仍坚……
这阳春三月里细密绵长的春雨接连未绝,而今已经整整下了三个星期,整座古城从早到晚都笼罩在蒙眬水雾之下。
古城内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池塘上每天都聚起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一块一块地散开又消去,仿佛寄出去的信件,还未寄到就已经在半路上散落了一地,就再也拾不起来了。
在绍兴县东北角有一座体形高大,装饰极美的城墙,名曰昌安门,昌安门旁边有一座千年古刹,叫做戒珠寺,寺内树木葱郁,殿宇广博,幽静宽敞,庄严肃穆。
寺院前有一座墨池,旁边另有一座鹅池,据说这戒珠寺原本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故居,墨池,鹅池原是他幼时练字之处,后来两池的池水渐渐被墨水浸黑,王羲之的书法方始成形。寺里的石柱、门楣、墙壁等建构上有不少王羲之的书法,这些书法虽然已历时久矣,甚至有些早已斑驳破损,可古朴挺拔之态仍未失半分。
此时绍兴县是浙江省内第一大县,人口多达百万,所以戒珠寺的香火一直很是旺盛,绍兴县乃至浙江省人们求取平安,祈祷上苍的常去处所也就是这戒珠寺了。
戒珠寺旁边有一座青石古桥,名叫题扇桥,据说这座题扇桥是王羲之当年为一老妪题字卖画的地方,佳话流传于后世,就如同这座古桥般稳稳当当地挺立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持续了一千五百多年。
临桥北眺,不远处便是蕺山,传说此山就是越王勾践采蕺草的地方。
蕺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名叫清水镇。清水镇是绍兴县最老的一座古镇,清水镇扶木而筑,枕流而建,地下躺着的都是参杂着黄酒香味的软土。
据安昌镇的人夸耀道:“王羲之在此地写出了人生第一个字,陆游在此地作了人生第一首诗,王冕在此地画了人生第一幅画……”这话听起来当真是骄傲欢喜,可其真伪倒真的难以考究,总之不论是当地人还是外乡人,都对这说法有毋庸置疑的肯定与欢喜。
清水镇沿河两岸是整排的小楼,这里叫做清水坊。清水坊紧临着河水搭建,小楼多是简朴,没有过多的纹饰讲究,却更显得精致切巧,楼层横整,鳞次栉比,不啻一排排暗红的珍珠平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清水坊里有不少人家居住,从早到晚,虽未有熙熙攘攘的盛况,但街道上也往来不绝,睦邻敦亲,相交甚好。
这里的几十上百户人家多以种田做酒为生,另有几户人家捕鱼做买卖,近的就在镇市场上贩卖,远的甚至开船到邻县贩卖给做鱼肉生意的酒楼饭店,因此常常昼起暮归,忙碌无暇。
剩下的几家则各有各的生计,比如街口的张二爷吧,他是卖茶叶的,店门口总是飘着茶香,店里的一只大柜子里摆着几十个陶瓷茶器;
后排的谭奶奶是卖扫帚的,路边上堆起了一层层的竹子,都齐齐地架在那棵大槐树底下,路人只要一走近那棵大槐树,就能闻到从大槐树底下飘散出来的浓浓的翠竹香味;
前排的肖阿姨是卖花的,茉莉、百合、太阳菊……什么花都有,一团团地簇扎在门口,从早到晚都有一大群小孩围在肖家花店门前面,睁大眼睛盯着一盆盆五颜六色的鲜花瞧来瞧去……
对了,这里还有一位打铁匠姓李,这里的人都叫他李铁匠,他就在清水坊河边上打铁。
每到清晨,天刚刚破晓的时候,便有一阵阵“当,当,当”的打铁声震响不绝。这是当地唯一的打铁铺,就在河边通往集市的路口处。
李铁匠四十岁出头,个头不高却身材健硕。也就仅在严冬的时候,李铁匠才穿着一件薄袄,其余的日子里就在腰间系着一块黑皮围裙,上半身裸露着坐在打铁铺门口,“当,当,当”地捶打个不停。
清水坊里的几十上百户人家,没有人敢说自己从未用过李铁匠家的锅炉碗盆过。
李铁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芳十六,叫芙蓉。
芙蓉的母亲很早就得痨病死了,母亲死的那年,芙蓉还不满五岁。
那天,当她从外面被父亲喊过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站满了人,满屋子的人都齐刷刷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嘴里不住地念道:“芙蓉她娘啊,你咋这么年轻就去世了,唉,这老天爷啊!”。芙蓉注视着母亲,慈祥安宁的面容和往日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就像平日里睡着一样,只有脸色是苍白了些。
芙蓉站在一旁盯着沉默的母亲,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般安静,又机敏,芙蓉已经察觉到此刻的不同。芙蓉站了一会儿,眼圈就开始红了,眼泪就像妈妈缝衣服的细线一样笔直地坠落下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一连哭了好多天。
现在,芙蓉对母亲的印象就像许多许多的碎片一样残留在记忆里,虽然这些记忆碎片破裂得难以拼合,可它们却又常常清晰得像中秋夜晚映在水中的月影一样。每逢各种欢闹喜庆的节日,芙蓉才能从脑海里将它们打捞上来,只不过一停歇,这些碎片儿就全都被淹没了。
芙蓉虽然从小就缺少母亲的关爱,却好像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笑容整日挂在脸上,走几步都要蹦蹦跳跳起来。每天从学堂回来,也一样跟着同学伙伴们在河边玩耍。常常玩累了才想起帮父亲打水,然后就一路小跑到打铁铺里,跟李铁匠打声招呼后,就匆忙地从铁铺门口提着一只木桶,慌慌张张地跑到河边打水。
沿河两岸每相隔约莫十几步的距离,就有一座小石阶,小石阶由路边延伸至河面。
暖春盛暑,清水坊里有的人忙完活回家,就从家里取来一副鱼竿,提着一只小木桶,坐在一个小椅子上垂钓。往往一坐就是半天,有时收获颇丰,带来的小桶都装满了鱼;有时即使运气不佳,也可钓来三两只,倒也不负这半天苦坐的辛劳。
绍兴多水,而水里也多鱼。芙蓉家前面的这条河就通向小舜江。每年九十月份,刀鱼,黄鱼,鲫鱼……一批批地从这条小河游向小舜江,好像鱼群也会聚集到一起去水下的集市里赶集一样,用芙蓉小时候的话来说,就是:“这鱼群又去赶集啦,好多好多的鱼啊!”
芙蓉小的时候,常常在夜晚梦见自己跟着鱼群一同游过家门口的这条小河,甚至还没来得及跟父亲告别,自己就匆匆游走了,身下有无数棵水草缠绕住脚板,可只要一用力,就能把这些水草都挣脱开来。
身边还有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小鱼和自己一块儿游走,嘴里吐出的泡泡就像散开来的蒲公英一样飞到水面上去,别提有多欢快了。自己在水里和同伴游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拐过很多的转角,直到再也认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早晨醒来,芙蓉才发现床单上果真有了一条“小舜江”。
李铁匠不打铁的时候,就去串门打牌,不去串门打牌的时候,就坐在河边钓鱼。
钓了几个时辰后,李铁匠就把自己的收获带回家,他把桶底轻轻一抬,十几条小鱼就全被倒入厨房的鱼缸里。芙蓉爱吃糖醋鱼,李铁匠也爱吃。到了饭点,李铁匠就拿一把铁舀子从鱼缸里挑选着捞出一条游得最畅快的鱼烧来吃。
绍兴盛产黄酒,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做黄酒的营生,可李铁匠家却不产。这倒不仅是因为家里缺少一个婆娘的人力,更重要的是李铁匠也没多少空暇,平时要喝酒就到镇集上打一小壶,酒味香醇,省来的时间就去村镇上四处逛逛,张家长李家短地胡乱侃侃,倒也逍遥自在。
先前说了,除了钓鱼,李铁匠当然还有一件最爱做的事,就是打牌。
这牌不是麻将,亦不是牌九,而是一种窄长的长方形纸牌,上面绘有如麻将点数般的纹饰,有一筒,两筒,三筒,也有一条,两条,三条……当地人称此牌为“老牌”。
考其“老牌”的名称含义,也不知是此牌的年代久远,还是打此牌的人都是老年人,总之在这个清水坊里,不管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们,还是貌美如花的婆姨们都会在无聊空暇时打上几局,也不管输赢,只是图一乐。
李铁匠自然是这些人中最受欢迎的常客了,几乎在清水坊里每一处牌场,都能见到李铁匠正叼着烟袋,手里握着一叠“老牌”,正在认认真真苦思,也正因此李铁匠得了不少宝贝女儿芙蓉的嘲讽。
芙蓉自是从小就学会打牌了,小时候就天天坐在李铁匠旁边对他手里的牌指指点点,惹得周围的大人们哄笑不已,都忍不住笑道:“李铁匠家的女儿打牌技术,看来要比她爹爹厉害啊!”
可是随着芙蓉渐渐长大,芙蓉就再也不去牌场了,开始看书写字念诗,于是便有了自己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