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中秋的夜里带起的微风尚未有一丝凉意,月朗星稀,却照得满园都是亮的。
换了身衣服,程娇和谢衡就带着谢晨、谢溪出门。
谢府的地理位置优越,只消从小巷一路出去,就是条正街,虽然并非最为喧嚣繁华,但显然因着佳节,出门瞧热闹的人家有许多,哪怕仅仅站在街口,也依然能瞧见人潮攒动,灯柱上遥挂着一个个红绢灯笼,灯火辉煌得照得整条街都如白昼。
眼前有好些个孩童跑过,冲向人群里,远远地就听到吆喝声、说话声,还有时与不时地传来器乐击打的声音。
带着侄子侄女,两人也不敢大意,除了各有婆子丫鬟照料他们,身后还有数个仆从,一行人便朝热闹的源头去,转眼间,就入了人群中,淹没在了人潮里。
今日城中因中秋节解了宵禁,一时,人们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一改平日里的含蓄,不光酒楼茶楼热闹不已,便是街上摊贩也比往日热情许多,还有民间杂艺、戏曲。
谢晨谢溪二人东瞧西瞧,就没个消停,到底不敢离了程娇和谢衡的视线,登到一旁的石头上,瞧着不远处的杂耍,还拍手边笑边叫唤两声。
抽个空,程娇颇为不解地问向谢衡:“中秋不是该阖家团圆吗?怎么街上竟然这么多人?”
“好容易才有出门游耍的借口,不然圣上也不至于解了宵禁。”谢衡又叫了左右围了谢晨谢溪上去,自己站到挂满了灯笼的摊贩,伸手拉了卷条子下来,吟诵道:“遥望兄弟登高处……”
灯谜还是程娇第一回见,凑趣地挤到她身边,就听谢衡又道了句“一览无余”,这就赚了个宫灯回来。
当然,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灯笼,随手递给身后的仆从就撂开了手。
“郎君倒挺厉害,一猜就中。”她这是真心赞美,毕竟这种东西她是不开窍的,要是猜个脑筋急转弯这种的,以她现代人的脑子或可猜上一猜。
“只是瞧得多了罢了……”谢衡谦虚道。
程娇也伸手捞了一张灯谜下来,只是还没等她念,忽然就听一声“姐夫——”,手上顿了顿,也不觉得是叫他们,只不作理会,可下一刻却有人跑上前来,又是一声“姐夫”。
这声音实实在在地有些近,程娇同谢衡一并朝一个方向瞧去。
喧闹的城中一隅,几人相对间,程娇瞧着眼前两男一女,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腰间系的也是羊脂玉配,即便不瞧他们身后十来个仆从,也看得出来定然不是一介白衣。
“姐夫?”这回瞧个分明,说话的是当先的妙龄女子,粉色的软烟罗撒花群,腰间系了桃红的宫绦,垂了五彩丝攒的如意结,坠了数个剔透的宝石。头上绾了碧螺髻,两支梅花簪更显得巴掌小脸清雅至极,即便没有沉鱼落雁的娇丽颜色,却也是清水芙蓉,颇为秀气。
她抬头看向谢衡,不确定地这么唤他,只是程娇并不识得眼前这个女子,那对方喊谢衡喊的又是哪门子的姐夫?
程娇略带疑惑地侧首看向谢衡,正好谢衡淡然地从眼前三人扫过,也低头看向程娇:“应当是王侍郎府上的亲眷。”
谢衡的原配,该是王侍郎的孙女……这三人,正是那原配嫡亲的兄妹。
即便此时城中喧闹之声再大,可几人距得并不远,谢衡的话自然一清二楚地传入对面三人的耳朵中,霎时,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再怎么样,两家此前还是有婚约的,即便因后来出事,几人也没有拿谢衡当了外人,不然也不至于初见他时,会显出几分亲热来。
还是那当先的女子收了面色,转而露了温和的笑靥,看向谢衡:“姐夫可是忘了念萱?也难怪,都数年未见了……”
王念萱身旁略微老成的青年也上前半步,拱手道:“叔业久未入京,我们兄弟时常想念,正好我们在望阳楼定了酒席,不如一块儿?”
谢衡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点头称好。
他都点头了,程娇也自无不可,让仆从将谢晨谢溪唤到身旁来,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去了酒楼。
对于谢衡前三任妻室,程娇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还是稍作打听过的,知道谢衡原配夫人是王侍郎的孙女王念兰,当初三媒六娉定好了这门亲事,在过门前夕,忽然传出王姑娘病逝的消息。但以本朝的风俗,婚书已下则亲事已成,不论王姑娘是否八人-大轿抬到谢府,也算是谢衡的娘子了。
这女子既然唤谢衡为“姐夫”,又自称“念萱”,必定是王念兰的妹妹无虞了。那她身旁那两个男子也就是谢衡的小舅子了?
好复杂的关系!
这般胡思乱想中,程娇随着谢衡一块儿入了望阳楼,上了台阶,到了二楼,掀了竹帘就入了单独的屋子,同那三个王家兄妹相对而坐。
一坐下,那个之前邀谢衡二人一同的青年就为几人斟酒,一边笑问向谢衡:“想必这位就是谢夫人吧?”
谢衡点头,扭头看向程娇,介绍道:“这位是王侍郎的的长孙王浩宇,旁边这位是他嫡亲的弟弟王皓轩……”
“这是在下的胞妹,方才她自己已经为谢夫人解惑了。”王浩宇看向王念萱轻笑道。
程娇顺着他的视线也含笑着看向了王念萱,王念萱自然也对上她的视线颔首,只是神情更多的确是打量。
说真的,对谢衡的前几任,程娇不能说很有兴趣,何况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哪怕没有瓜葛了也说得过去。不过这几人倒像是有些过分的亲近,相比较,谢衡就平淡了许多。
谢衡原本就是有些寡淡的性子,但面对这几个从前的小姨子小舅子,他脸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连稍微显眼些的浮动都没有。
王念萱看着程娇娇艳的颜色,心下微动,很快就敛了心思,举杯对程娇柔柔地笑道:“谢夫人有礼,我这边先干为敬。”
酒桌的礼仪是,敬酒是一定要喝干的,程娇只得跟着举杯,同她一样一饮而尽。
“你们怎么就先敬上酒了?来,叔业,我们也喝。”王浩宇也举杯邀请。
这会儿,酒菜陆续已是上齐了,王浩宇话一落,除了谢衡,身旁一直默然不语的王皓轩也跟着举杯。
这三人,王浩宇年纪最长,看着只比谢衡大个一、二年,王皓轩不过二十上下,明显王念萱年纪最小,看着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掰着手指头算算,当年王念兰出嫁时不过十六,彼时谢衡也才十七,如今方过八年,那么当时王念萱不过十来岁!
她记性倒挺好,一眼就瞧出谢衡是她“姐夫”了!
王浩宇一方下酒杯,对着谢衡就叹道:“没想到一过就是八年,虽然久未同叔业吃酒了,如今相见犹如当年,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
“大哥和‘姐夫’还是同年呢,现在再瞧瞧,大哥可比‘姐夫’老多了!”王念萱翘起唇笑道。
她这话一落,酒桌几人都朝她看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皓轩忽然开口斥道:“阿萱,如今可不能再称‘姐夫’了。”
被自家兄弟一抢白,王念萱脸色变了变,抿了抿唇,看向谢衡,很快视线又扫过程娇,脸色瞧起来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这王皓轩还算是能人了,不开口则矣,一开口顿时满室的尴尬。
王浩宇见了,干笑了两声,正待说话,不妨竹帘忽然被人轻轻挑起,一张熟悉的俊颜入了众人的眼帘。
“我就说方才没有瞧错,阿衡果然在这里。”谢徵扭头对着身后的人笑道:“小叔,王家兄妹也俱都在此。”
“爹爹!”谢晨谢溪同时起了身,齐齐唤道。
见是谢徵,程娇实在是惊讶了!
她和谢衡出门并不久,怎么他们前脚刚出来,谢徵后脚也跟过来了?
谢徵侧身一让,优先踱步进来的是个三十多许,面白无须的清秀男子,隐隐的,同谢徵谢衡两兄弟又有几分神似,但看起来更多的是成熟的魅力,双目沉如深潭,即便唇边牵着笑意,却也令人不敢小觑。
他被唤为“小叔”,那定然就是谢徵谢衡那个大理寺少卿的谢理了。
谢理很快扫了在座几人,抬脚就往谢衡身边走去,一坐下,就爽朗地笑道:“没想到王家小辈几个都在,失敬失敬。”
王侍郎尚同谢理在朝为官,是为同僚,谢理称他们为“小辈”也是正当,只是他至多只长他们三人十年多一些,被这么一叫,几人脸色立时都有些不好看了。
谢理落下这句话,就对着谢衡不悦道:“阿衡入京,也不来瞧瞧你小叔和婶婶,还要小叔我亲身来见你,也太不知礼了。”说着,看向程娇的时候,面色却又透出几分亲热来:“这个是阿衡的媳妇?当真是郎才女貌,好,好!”
他同几人说话,脸色几经变幻,却又极为自然熟稔。
谢衡顺着谢理的话,摇头道:“本来是该上门见小叔和婶婶,只是娘子有孕,一路又累及,我才晚了两日递帖子,小叔就是不说,我们明日也是要上门的。”
“自家人递什么帖子?!”谢理瞥向谢衡,又挂下了脸,扭头就对着刚刚入座的谢徵道:“你弟弟这般迂腐也不知道随了谁,明明你就很好,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道理。”
谢衡唯有苦笑。
谢徵忍着笑横了眼谢衡,对着谢理使了个意会的神色,道:“小叔可别为难他,早就知道他从小就是这性子,是掰都掰不过来的。不过这样也好,我这既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要是跟混子似地混不吝,还不如眼下这般让我放心呢。”
“什么浑话你倒是都敢说!”谢理竖着手指数落他,很快又转了个笑脸:“阿衡媳妇也在此,还是不要落了阿衡的脸面,何况还有外人在呢,有话晚些回府再谈。”
这一句“外人”,顿时叫王家兄妹三人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实在没有料到,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谢大人竟然这么不给面子!
当年婚事虽然发生了许多令人所料未及之事,但不论怎么说,他们王家也是拿谢氏当亲家看待的,兄妹几人甚至常常念起谢衡等人,对谢徵谢衡两兄弟的情谊并未因此寡淡下来,但今日连受打击,不光谢衡面对他们神色淡然,便是谢徵也是,到了谢理就更过分了,几次三番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们下脸子。
王浩宇虽然最为年长,相对也沉稳许多,但却反驳不了谢理,王念萱脸皮薄,就更不敢说了……
倒是寡言的王皓轩冷冷地看向谢理,冷笑道:“未知谢大人所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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