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祖国 宴会
灯火初上,夜幕终于将纳康均市裹入怀中。
布堪南家为十八岁小女儿萨丽举办的生日酒会即将开始,从温暖的南半球空运而来的鲜美花枝将整个宴会厅点缀地富丽堂皇,训练有素的侍者挺直腰板在香槟、色拉、裱花蛋糕和英格兰特制牛小排中穿梭,漂亮的彩色玻璃顶灯在他们头顶闪着绚丽的光芒。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大厅里聊天,因为等候的时间有点长,一部分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不过,更多人已经习惯了布堪南家的传统。女主人黛西布堪南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是风韵犹存,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追求完美的她需要比其他主妇更多的时间来雕琢自己的美貌。因此,由布堪南家主办的宴会总是比预计晚半个小时开场,作为补偿,男主人汤姆布堪南很贴心地为宾客们准备了交响乐表演。他当然不会去请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五人小乐队,能受邀进入巨富的布堪南家的,必然是代表着纳康均最高水平的全班人马,从只有两只手掌长的短笛、手摇铃,到大地几乎能挡住一个成年人上半身的次中音、竖琴,所有能想到的乐器应有尽有。美妙的乐曲如清泉一般流淌开来,活泼的姑娘们在心里暗暗打着节拍,笑声不知不觉将气氛烘托地十分热烈。
当黛西挽着丈夫的手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而下的时候,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简短的欢迎词后,人们将视线转向楼梯的尽头,那里,今晚的女主角穿着时下流行的繁复礼服裙向客人们挥手致意。
萨丽布堪南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遗传了父亲傲慢的眼睛,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能给人留下盛气凌人的印象。古典柔和的浅色裙摆无法中和她高人一等的基因,她像个中世纪的公主一般高昂着头,抿着嘴俯视下方如浪潮般欢腾的人群。
“萨丽小姐!”有人吹响了口哨。
萨丽没有做出回应。与她“饱经世故”的母亲不同,她还太年轻,还来不及学习怎样与男人周旋。作为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的女儿,又继承了母亲出色的容貌,她自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花团锦簇之中,无需专营,没必要迎合,身世显贵的她堪称纳康均年轻一辈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她走过来了。我建议你去跟她打个招呼,我很乐意为你引荐。”斯里怀特先生兴致勃勃地建议,“她很得布堪南先生的宠爱,假如赢得她的好感,必将有助于你获得——”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苏雪倩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拒绝,“布堪南家族从未涉足矿业,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对陈氏感兴趣。比起布堪南先生,我更想去找肯拉特先生和额里先生试试运气。”
为了保证陈氏的正常运作,苏雪倩花了不少精力结识纳康均社交圈中的上流人士,布坎南家族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早在上个月,布堪南太太就明确拒绝了向陈氏借款:“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事情都见过了,但是遇见你,我还是吃惊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居然开了一个矿业公司,整天和光膀子满身汗臭的矿工呆在一起!不,你不会成功的,陈氏没有前途。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吗?”
苏雪倩与这个出身良好但总散发着哀伤气息的贵妇无话可说,连带着对她女儿也没有好感。布堪南先生与他的几个情妇之间的故事是纳康均市民们最热衷的话题,巨大的财富与奢靡的做派使他们一家永远处于风口浪尖。在一次午间茶会上,布堪南太太把陈氏老板娘的消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泄露了出去,不出三天,几乎全市都知道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女人买了城西那片荒芜的山地,妄想从几百米深的地底刨出滚滚的财源来。
“那个中国人是傻子,斯里怀特的爷爷曾雇了十几个黑奴在她买的土地上耕种,可是年终的收成仅够糊口。”“投入产出不成正比,有那些资金,不如去干点别的项目,白痴才白耗在烂地上。”“挖了一百多米还没见到煤,她还不放弃,还想往下挖!”“哪个蠢货会借钱给她?明摆着是个坑,钱扔下去连水花儿都溅不起来。”
处于风暴中心的苏雪倩听之安然处之泰然,微笑面对所有流言蜚语,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同任何人理论。可是,正如许多爱管闲事的纳康均市民暗中猜测的那样,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即将归零,假如再借不到钱,矿厂停工将不可避免。
“要不,工资降低一些吧,我们给矿工的薪水太高了。”祥林嫂掰着指头帮苏雪倩算账,“参照其他公司的工资情况,我们从每个矿工身上至少能节省十美元,一百个人就是一千美元,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也不需要每天结算工资,我们可以先拖欠一段时间,等到有钱了再——”
“这可不行。”苏雪倩摇头道,“刚开始时陈氏也曾经开出三十美元一周的薪金,并且规定每周三结算,但结果一个矿工也招不到。矿工们并不看好陈氏,他们不相信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能够在生意场上取得成功。假如现在改变薪酬策略,必然会在矿工中引起恐慌,他们会认为当初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当所有矿工都抛弃陈氏另谋高就的时候,陈氏也就完了。”
“那就减少安保投入。”黑龙帮混混出身的钱安眼珠子一转,有了提议,“租用瓦斯泵和抽水机是一项大支出,还有安保队、矿工安全培训、购买安全帽等等,几乎占了我们所有投资的百分之十!矿难虽然恐怖,但发生的概率是很小的,死伤人数在数以千万计的矿工总数中简直不值一提。”
苏雪倩叹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林斯矿难之后,美国矿业协会通过了新法律,假如因为厂区安全防护不到位导致了矿难,矿主除需要赔付巨额丧葬费外,还需要负刑事责任,最高可处终身□□!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可是,很多矿主都那样做。”钱安不以为然,“美国人总标榜自己是法治社会,可是依我看,他们的政法系统也并非完美。哪怕真出了事,只要往陪审团和法官那里塞点钱,就可以……”
“我们与其他矿主不同,我们来自中国!”苏雪倩掐断了他的话头。在二十世纪中叶的美国,仍然有不少人歧视有色人种。很多事情白人能做,黑人和黄种人却没有同样的权利。作为祖国弱小、在美国毫无根基的中国女人,她曾经在很多地方受到比寻常人更苛刻的对待。比如,外地来的白种美国人只要能在纳康均市拥有三十亩以上的土地,就必然会收到由布堪南太太亲自书写的晚宴邀请函。可是,苏雪倩在当地住了大半年,却被告知需要得到一位当地绅士的引荐才能入场。
“亚洲人需要引荐是纳康均约定俗成的传统。”斯里怀特憨厚地抓抓头皮,尴尬地向苏雪倩解释。他是纳康均社交圈里公认的好好先生,一直为苏雪倩高估了他卖给她的土地的价值而不安,虽然在合同签订前他明确告诉过她那片山地底下绝对不会有煤矿,“当然,我没有歧视的意思——我很乐意作为你的介绍人。”
“那是我的荣幸。”入乡随俗,苏雪倩学着淑女的样子向怀特行了个屈膝礼,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满面疲态,“可惜今晚我一无所获。”最有可能投资的肯拉特和额里都拒绝了她的要求,还有什么人能够给陈氏带来生机呢?
都怪我将一切都想得太容易了!苏雪倩不由自责起来。因为缺乏经验,她漏算了许多必须的投入,并且想当然地认为银行肯定愿意贷款给她,多种因素综合作用导致了现在的资金困境。如果她当初能将预算做地更完美一点……
“可惜我没有钱,不然肯定可以帮到你。”怀特先生遗憾地说。因为热衷慈善,他把这辈子的大部分积蓄都耗空了,以至于晚年需要卖地为生。“不过,总会有办法的。我想,你可以试试苏亚集团,那是日本人的公司,与中国是邻居,或者……”或者干脆放弃那片根本不可能挖出煤炭来的土地,“转而种植燕麦。怀特家族有着长达一百多年的燕麦种植历史,我很乐意将经验倾囊相授。”
“不,谢谢。”苏雪倩第一百零一次地拒绝,“我只计划在那片土地上挖矿,不打算种植任何东西。而且,中国人也不吃燕麦,我们更喜欢水稻和小麦。”
“种水稻也比挖矿好!”怀特先生对苏雪倩的固执十分无奈,但他天生不擅长说服人,所以只能妥协,“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么——我注意到你还没有去拜访过斯嘉丽奥哈拉女士,我想你可以去参观一下她的豪宅。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她的性情十分古怪,而且从来不参与任何慈善捐赠,从她手里拿钱可不容易。”
斯嘉丽奥哈拉?是《乱世佳人》里的那一个吗?苏雪倩脑海中浮现出费雯丽扮演的那个绿眸长发的肆意女人,隐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