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黛玉听宝钗说起菱角的事，免不了横她一眼，道：“我方才倒是想，你偏偏拦着不许我吃，这会儿不想了，你又叫人上，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烦？”

宝钗跺脚道：“我不和你多讲。”转头却叫左右的管事婆子道：“亏得菱姐姐每回还说你们好，你们就是这样好的？姨太太出门，不说金银珠翠，几个簪钗总是要罢？庄子上那些粗使的丫头没个讲究也就罢了，你们是我府里出来的，也不懂个讲究么？这样天气，就放着菱姐姐在这里坐着，衣裳也不添一件，茶也是冷的，又上这么油腻的点心，倘若人积了食，又吹了风？有个好歹出来可怎么办？本来我想这里毕竟偏一些，你们携老带小的派过来不容易，月钱上早已极尽优厚，一年到头的节庆赏钱，这边也都是上上等。你们倒好，就这样敷衍对我？本来菱姐姐在这里是安养，我瞧现在，倒不像安养，像是受罪的意思了。若如此，倒不如我回了哥哥，还把菱姐姐接回去同我住，倒把你们打发了是正经。”

那几个婆子皆是紫鹃几个一手□□，受了责备，不敢就辩解，只好伏地磕头。

香菱见宝钗严厉，忙从旁道：“宝姑娘，是我叫他们上这点心的，早上没吃饭，甜一点好填补，衣服也是我自己选的，特地不想上那些贵重的物件…”她偷偷瞥了宝钗一眼，继续道：“我平素也不大讲究个穿着，怕搭的不好，叫你见了笑，这样素净些，反倒不怕出错了。”

宝钗何尝不知道香菱的性子？一番做作，却是借题发挥的意思，目的不过是要替香菱立一立威信，镇一镇庄子里的人，免得这里离家里远了，下人们怠慢了她，谁知几个婆子都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先自作出磕头认罪的样子，反倒是香菱自己急忙急脚地来求情了。宝钗若不给香菱面子，显得自己不尊敬她，立威倒变作拆台了，若是依她的话，四周那些乡下野丫头们还没见识厉害就云散雨收，只怕越发以为这个主家软弱可欺，日后还不知要怎么生事。

香菱见宝钗蹙眉不语，以为她不肯答应，忙地又哀求道：“宝姑娘，这里本是别庄，规矩上不如府里严格，再说，我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不必…唉？”她住了口，疑惑地转头一看，黛玉收回踩香菱的脚，悠悠然抬头望天。天上有几丝云在飘，云下有树，树上有鸟，那鸟儿扑腾着觅了食，又晃晃悠悠地落回枝头，回头梳理羽毛。

黛玉仿佛被这美景迷住了，半晌才开了口，却是指着那枝头的鸟儿道：“菱姐姐，你看那枝头的鸟儿是不是挺好看的？”

香菱怔怔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那只鸟儿，道：“是挺好的。”

黛玉便一点头，扬着下巴道：“去外面传话，菱姐姐喜欢那只鸟儿，外头的人谁能捉到，我赏一两银子——只要活的。”

几个婆子你看我我看你，出去传了一圈话，那门口的丫鬟婆子先还不敢就进来，再四问过，方挨挨挤挤地蹭到三人跟前，都拿眼看宝钗，又公推一人上来再问。宝钗道：“就是林姑娘方才说的，谁能活捉，林姑娘赏他一两银子，我再另外出两吊钱赏他。”

那些人得了确切口信，方一哄而上，各自挤着去捉那鸟儿，那鸟儿见了这等阵仗，早吓得飞远了，众人见没了赏赐，个个垂头丧气，有的说“都是你推的我，不然我早就捉到了”，有的说“再望右一点，就够住那畜生的脚啦”，有那计较钱的，唉声叹气，那少年心性的，又嘻嘻哈哈觉得好玩。

宝钗等这一群人走到面前，就站着拿眼看着，这群人的话声便渐渐熄了，片刻之后，整个园中都肃然无声。

宝钗微微点头，道：“虽然没抓住鸟，但是你们也算卖力，每人赏二百钱，去账房领赏吧。”这群人喜出望外，争着又向宝钗磕头，宝钗指着香菱道：“都是你们姨奶奶的意思，你们要谢，都谢她去。”那群人又向香菱磕头谢过，香菱虽略觉局促，到底还是伸手虚扶了一回，道：“大家都起来。”见这些人参差不齐地起身，又看黛玉，黛玉道：“都出去吧，人在这里，吵得菱姐姐看不了书。”将这些人连几个贴身的婆子都打发了，钗黛二人拉着香菱的手坐下，问她可住不住得惯，左邻右舍可有过为难，有没有结识些新朋友。

香菱一说起新交的朋友便眉飞色舞：“住到这里可是对了，间壁好几位太太诗词上都极来得，我与她们常常讨论，还起了一个诗社，名字就叫虎丘社。”一行说，一面顺手将自己手头的几篇诗稿拿给宝钗看，宝钗看了一回，见其中立意格局，比从前更加幽远，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黛玉早贴着她手臂争先看着，见她点头，怕她先出口点评，便把下巴在她手臂上一靠，宝钗因微笑道：“我疏于诗书许久了，还是黛儿看罢。”又道：“黛儿今年也写了不少，你们正好互相讨论一番。”

香菱喜道：“那是极好的…”一语出口，又有些犹疑地看黛玉，黛玉笑道：“我求之不得。”要唤人去取诗稿，宝钗道：“紫鹃不在，她们都不识字，懂得是哪几首？不如我去罢。”慢慢起身，拍了拍裙衫，优哉游哉地往外头去，到园子门口时回身一望，只见香菱仿佛已一身化为率相起舞之百兽，绕着黛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与婆子们口中那个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姨太太根本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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