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曲终人散
魁母有着异于汉人的面部轮廓,深刻的眉目微微低垂,额间有一道很鲜明的印记,就像是一只竖立的眼睛,虽然住在雪山之巅,然而却穿着十分清凉,非但胳膊和腿,还有大片胸膛与小腹全都显露出来,是颇具西域风情的着装,不过还是在外搭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
好在已经在筑境那里见识过,所以久仰大名的圣君有着出人意料的年轻美貌,卫戗面对她仍是沉稳有度,落落大方的施过礼后,便直白地道明来意。
救治被锁了魂魄的虞濛,对于魁母来说易如反掌,但她说想要唤醒虞濛,得让卫戗奉上先前王珏让她保管的“珏”字牌。
那玉牌原本便是出自魁母之手,倘若她要收回去也无可厚非,但对于卫戗来说,那玉牌意义非凡,她在迟疑良久后,忍不住开口询问:“敢问圣君,缘何要收回那本已送出去的东西?”
魁母倒也不与她兜圈子:“阿珏是何身份,想来你已知情。”
卫戗礼数周全地回复:“他乃圣君独子。”
魁母又道:“此番将他召回,却发现我儿魂魄不全,想那玉牌上或有残留,你且暂时借我一用,待补齐我儿魂魄,那玉牌自会还归予你,到时如何处置它,全凭你喜好。”
卫戗心下一动,眼珠打了个转儿,并未立刻给出答复,反倒追问起进门之前便想知道的事:“圣君,阿珏他此刻可在这山巅神殿之中?”
魁母倒是有问必答,且干脆利落:“在。”
卫戗抿抿嘴:“我可以见见他么?”
魁母仍是利落地回复:“不能。”
卫戗咬咬嘴唇:“为何连见都不能见?”
魁母:“尘缘已尽,功德圆满,此后你们便各生安好吧!”
这个答复卫戗怎么可能接受,她摇头:“怎,怎么可能?”
魁母坦然道:“我欲登仙,一早便自断七情六欲,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随着我儿降世,那些被压制的情感加倍还报回来,彼时彼刻,即便他神魂不稳,我欲割舍却不能如愿,然则待我意欲保他万载千秋,却察觉他有灰飞烟灭之劫,你亦曾为人母,自是了解那般滋味,对策在手,岂会甘心放弃?”
此言有理,但有一点让卫戗想不通,眼前这位容貌停留在双十年华的圣君,莫非也是重生而来的?但转念又想到,能把鎏坡从他的故乡带过来,想要通晓其他事情,对她而言,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似是看透卫戗所思所想,魁母展颜一笑,复又开口,讲得仍旧是王珏:“那时他虽身死,魂魄尚全,我将其送入轮回,且每世皆选显赫家族,奈何逆天之举必遭反噬,他每一生都活不过七岁,且世世以最残酷地方式的结束。”
卫戗忍不住接茬:“他并未做错什么,却遭受这样的磨难,天长日久,怎能不生怨念?”
魁母点头:“我知,然则实在不欲看他灰飞烟灭,又想过许多办法,且算出此一生是个转机,为人母的,多半难以避免私心作祟,现如今,中原之地,琅琊王氏蒸蒸日上,风头更胜司马氏,我便为我儿选了琅琊王氏,为防万一,又拓了个胚子给他备着,因耗费心血,我法力受限,只得闭关修养,众弟子那几日也各有任务,结果……”
卫戗愣了一下:胚子,王瑄?
魁母叹息:“他身故之后,累世悲惨境遇顷刻回笼,迫使我不得不倾力封印他,留待日后寻得良策再做定夺,不想他在出事之际便偷渡了残魂进到那胚子体内,那胚子原本便是为他准备,想要将其从中剥离出来,绝非易事。”
卫戗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波澜:王瑄,胚子……
魁母:“上一世,我非但没能将我儿从中剥离出来,反倒遭他算计,酿成大错,在我悔恨交加之际,不想转机竟送上门来,换你是我,抓不不抓?”
稍稍平整心境的卫戗再次抬眼:“圣君同我讲这些,意欲为何?”
魁母盯着卫戗的眼睛:“我知道,你心中是怜惜他的。”
卫戗心揪了一下,表面还维持着平静:“所以?”
魁母:“自是不想看到他万劫不复。”声音放得轻柔,“他亦是望着你好,才心甘情愿,自行踏进那天罗地网。”
卫戗睫毛颤颤:“为什么?”想起司马润的话,又补上一句,“既然没准备让他的感情得个善终,又何必大费周章施与我重生,引我和他相遇?”
魁母:“由繁化简——爱情,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情到浓时,甚至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用浓情压制怨气,不失为一可行之策。”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她的阿珏真正的母亲平淡地讲出来,可还是让卫戗感觉有点受伤,她牵强地勾勾嘴角:“果然如此。”再次对上魁母的眼睛,“圣君这样说,当真不怕我心里生怨,拒不交出那玉牌?”
魁母面色不改,笃定道:“你不会。”
卫戗笑容中透露出嘲讽意味:“圣君如此算计我和阿珏,此刻又让我交出他托付我保管的东西,我怎知圣君殿下拿到玉牌,又会对阿珏做出什么事来?”
魁母勾唇笑了一下:“集齐魂魄,将养些许时日,再以后的事情,你无须知晓,自然,你助我儿渡劫有功,我自是要谢你,无论荣华富贵还是拘魂续命,只要你提,在我能力范围内,皆会应允你。”
卫戗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脚踝位置:“王氏阿瑄与圣君,也非完全干系吧?”
魁母:“他脱胎于我儿,自是有些干系。”
卫戗咬咬嘴唇:“倘若我执意不肯奉上玉牌,圣君便不会为我救治虞氏阿濛对么?”
魁母:“你须谨记,这条性命与如今生活,皆乃我之馈赠,除去不能许你与我儿圆满之外,我并无亏待你之处,若你执意扣留我儿魂魄,非但不会与我儿长相厮守,反倒会促使他魂飞魄散,你两世为人,并非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何去何从自是不会全凭意气做主。”
卫戗垂下眼帘:是啊,活了两辈子,又经历过那么多波折,所思所想自然不会任由上头的热血驱使……再次抬眸,却给出如是回答:“可否容我回去想想。”
魁母爽快道:“我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好生歇息,想通了便告知桃箓。”
卫戗咬咬嘴唇,在退出去之前还是问出来:“阿珏他……还好么?”
魁母抬手捂了一下胸前吊坠,微微一笑:“甚好。”
卫戗看着魁母的手,也跟着笑起来:“那便好。”
回到住处,卫戗翻出随身携带的玉牌,手指轻轻擦过玉牌上面雕着的那个“珏”字,其实心里清楚,已经来到人家的山头,何况恩主还是个那样高强的人物,诚心想要一块玉牌,和探囊取物又有什么区别?好言相劝不过是看在阿珏的面子上吧!
想到魁母说阿珏魂魄不全,卫戗闭上双眸,双手捏着玉牌下面的两角,低下脑袋将它顶端抵靠上自己的前额,用心感受,却体会不到一丝一毫属于王珏的气息……半晌,移开玉牌,再次睁眼看着它,涩然一笑:“就算拥有前世记忆,可我终归还是个凡胎浊骨的普通人,又哪会通灵呢?”
翌日一早,卫戗便告知桃箓,她想通了,不想玉牌交到魁母手上,却令这位仙风道骨的圣君微微变了脸色,卫戗有些迷惑,隐约听到魁母似乎念叨了一句:“不在!”
尽管如此,圣君有言在先,自是会信守承诺,当天下午,虞濛便醒转过来,对于连日来精神颓靡的卫戗来说,这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她拉着坐起身的虞濛的双手,将她上下打量,并迫切地追问:“阿濛,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哪里可有不适之处?”
虞濛表面上陷入沉睡,但神思却未完全闭锁,偶尔可以感应得到身边的言行,自然也就知道卫戗为救她,付出怎样努力,满腹感动涌到嘴边,可掀掀嘴唇,半晌,只挤出一句:“阿戗,多谢你!”
卫戗摇头:“若非被我牵连,你何至遭受如此磨难,真要追究起来,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虞濛摇头:“非你之错……”
卫戗微笑阻止虞濛继续说下去:“将将醒来,提这些糟心事作甚,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精神,此地风光迥异于中原,待你大好了,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听了卫戗的话,虞濛湿漉漉的眼睛瞬间闪亮起来,抿着嘴角腼腆地笑笑,点点头:“好。”
卫戗还是心存幻想,暂时不想走,而且虞濛身子也虚,恐生变故,多留几日确定没问题再走也不迟。
雪山之巅的神宫,造得巍峨壮观,房间很多不愁没地方住,而且不同与外面的寒气逼人,宫殿内却是温暖宜人的,更关键的是,这里实乃桃花源的长寿之源,多住些日子,只有好处没坏处。
魁母对宫里谁来谁走并不关心,现在管事的是桃箓,卫戗仗着和他那点私交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桃箓爽快应承,并热情招待他们一行人。
虞濛醒来的第三天,整个人容光焕发,卫戗看她这模样,心里很欢喜,想要履行承诺过的带她出去看风景,但还是先把樊坷请来给虞濛详诊一番,确定她身体确无大碍,这才拿过桃箓遣人送来的白狐裘的大斗篷,给虞濛仔细披好,二人并肩迈出房间,走过长长的廊道,来到瑰丽堂皇的前殿。
“我的小蔷薇呀,师兄正想着你呢,你便出现在师兄眼前,这还真是……”迎面走来的桃箓老远便嚷嚷开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住人身短的卫戗,赔笑打断桃箓:“原来师兄在这忙着呢,我与阿濛约好出去逛逛,便不打扰了。”
桃箓龇牙咧嘴:“瞧你这亟亟撇清干系的模样,真是戳我心窝子。”捂着胸口,“疼啊喂——”
卫戗尴尬:“诶……”
桃箓挥挥手:“不扯淡了,小生有点事想要问问你,劳请你那位‘夫人’稍等一会儿。”
虞濛看桃箓神色,立马会意过来,微笑着轻推卫戗一把:“这大殿上头还画着画呢,我想靠近去看看,你先去和仙家说事吧!”
明知没有危险,卫戗还是环顾一周后才冲虞濛点点头:“累了就去那边木椅上歇歇,我去去就回。”
虞濛像小鸡啄食一样连连点头:“好。”
卫戗这才随桃箓离开,走到僻静偏殿,询问:“师兄有何吩咐?”
桃箓蹙眉:“戗歌,你与阿珏相伴这么久,可曾注意过除去那块玉牌之外,他还有什么格外珍视的物品;或者和除你之外的人,私下有过不同寻常的接触?”
卫戗愣了愣:“什,什么意思?”
桃箓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阿珏魂魄不全,师父本以为他的残魄被封印在玉牌中,可那玉牌是空的,应该是他留了后手,将那残魄藏在别处。”
卫戗突然想起王瑄曾和她讨论过类似话题,说过“所谓狡兔三窟,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桃箓:“而他最为记挂的便是你,所以他的残魄肯定不离你左右,你仔细想想,身边可有什么特别的物品,或者表现异常的人?”
特别的物品?卫戗低头看看自己右脚上的乌金链,这是王瑄给她系上的,的确不同寻常,但对王珏来说,这链子是尤其讨厌的存在,曾试图要打开它,结果被她拒绝,说有这链子在,王瑄就还欠她两个承诺……
至于表现异常的人?灵光一现,莫名想起先前将玉牌托付司马润转交给她的裴让,心脏乱了节拍,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桃箓:“一时间我也想不起什么来,敢问师兄,一直找不到阿珏的残魄会怎么样?”
盯着卫戗双眼的桃箓,最后也只是摇摇头:“算了,我等大师兄遭了这么许多年的罪,总算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实属不易,小生再与众师兄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你先去陪‘尊夫人’吧!”
卫戗心跳越来越快,嘴角勾起来:“多谢师兄。”
待原路返回,却看到司马润与虞濛并肩站在一起,卫戗有些莫名,但还是坦然走过去:“阿濛?”
虞濛闻声回头,看到卫戗,明显松了一口气,像只灵动的鸟儿一般,拎起裙摆欢快地奔跑过来:“阿戗,你总算回来了。”然后当着司马润的面,将自己投入卫戗怀抱。
卫戗:“?”
司马润:“(▼ヘ▼#)”
看着怀抱中的虞濛,卫戗明白,一定是司马润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做出如此形容,虽然她二人只是挂名夫妻,但卫戗早就将虞濛视作自己人,何况面对的还是司马润,不管从哪方面出发,都是要维护虞濛的。
卫戗伸手圈住虞濛,挑高下巴迎视司马润:“殿下有何吩咐,请与下官直说,莫要惊吓内子。”
司马润:“诶?咳咳咳……”
卫戗刀子般的眼神刮过司马润呛红的脸皮:“如无吩咐,下官便携内子告退了。”
司马润:“哎,戗——咳咳……”
不想再与司马润有任何纠葛,卫戗带着虞濛大步离开。
迈出前殿,空气虽冷,但没有风,又穿得暖,还是很舒适的,抬起头来,天蓝云淡,远目眺望,倍感大气磅礴,虞濛双眼晶亮,由衷感叹:“真美!”
卫戗微笑附和:“是吧。”迟疑片刻,还是问出来,“阿濛,司马润找你所为何事?”
虞濛低着头,睫毛快速扑扇,半晌,幽幽开口:“殿下他对我说,待下山之后,你就算不假死脱身,也会寻个其他由头辞官归隐,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还年轻,为时不晚,只要我点头,回返后他立马去找皇后娘娘为我另觅佳婿。”
倒是出乎卫戗意料:“佳婿?”
虞濛点点头:“是,殿下说谯王妃的同宗侄孙崔景铄,无论身份样貌还是人品,皆与我登对,且尚未婚配……”
卫戗暗自琢磨一番,前世崔景铄年纪轻轻便成为誉满天下的风流名士,除去和谯王司马随的姻亲关系外,几乎没有污点;今生他误打误撞进入桃花源,又和桓昱交好,听司马润那意思,这崔景铄终究还是要出境的,如果真和虞濛走在一起,倒真算得上一段良缘。
关键是虞濛到底怎么想?卫戗看着她:“阿濛,我见过崔景铄,他和桓九郎交情匪浅,是个不错的选择,你意下如何?”
虞濛抬头看过来,不知是冻得还是其它原因,大眼睛和小鼻尖都红了:“阿戗,你与我说句真心话。”
卫戗:“嗯?”
虞濛眼中浮现水汽:“其实我就是个累赘吧?”
卫戗心口揪了一下:“缘何这样想?”
虞濛咬咬嘴唇,苦涩一笑:“过去年少无知,一直认为自己备受宠爱,可实际上,我不过是一枚趁手的棋子,当涉及到家族利益时,别说我的幸福,便是生命也可以拿来利用。”
这是事实,但卫戗卫戗总觉得它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来说,过于沉重,免不了要想要宽慰几句:“阿濛,不要胡思乱想……”
结果被虞濛打断:“阿戗,虞氏绝非等闲人家,却叫人在眼皮子底下调换了新嫁娘,若不是自己人所为,怎么可能呢?”
卫戗急慌慌地解释:“你也知道,那假新娘是个妖女,妖女么……”
又被虞濛打断:“看吧阿戗,你果然觉得我是累赘,想让我回去。”
卫戗也只能打住劝说虞濛的念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委屈了你。”
虞濛转过脸去:“嫁人生子就不委屈了?”看着巍峨雪山,深吸一口气,眉目弯出好看的弧度,“阿戗,我不想被囚于斗室之中,我想走出去,去看看这天下的名山大川,或者偏安一隅,开开心心地过活。”
看着虞濛神采奕奕的笑脸,卫戗轻轻点头:“好。”
将虞濛送回房间后,卫戗立马去找裴让,却发现他没在神宫里,甚至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卫戗心里有鬼,哪敢大张旗鼓在宫中寻人?只得克制!
第七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卫戗突然听到笃笃的响动,她翻身而起,抓住床头龙渊剑,低哑道:“谁?”
窗外传来细微的一声:“哑——”
卫戗心头一动,下榻去到窗边:“渡引?”又收到一声,“哑——”卫戗放低龙渊伸手打开窗户,放这黑色神鸟进了屋,“半夜三更来找我,所为何事?”
渡引扑棱翅膀飞起来,将窗户给关上,复又落地转过身来仰视卫戗,开门见山:“卫戗,能否请你从今往后,与主君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连日来,卫戗一直躲着王瑄,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那张阿珏曾经使用过的脸……可听到渡引郑重其事提出,还是让她心头一颤:“嗯?”
渡引:“自然,阿引不会凭白提出这个要求……”
第二天一早,卫戗终于接受了王瑄的邀约。
明显消瘦的王瑄,见面之后,耷拉着脑袋哑声道:“戗歌,对不起。”
卫戗却释然一笑:“身体原本就是你的,你设计夺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王瑄猛抬头,双眸晶亮:“那……”
卫戗:“十一郎曾经许诺我的三件事,还差最后一件。”
王瑄的喜悦凝结在眉梢眼角:“什么?”
卫戗没心没肺地笑道:“你和司马润联手,给我和阿珏铺出一条不归路……一看到你,我就愈发觉得自己是个蠢货,所以,今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这就是我拜托十一郎的第三件事,没有超出你能力范围内,相信十一郎可以办到。”起身,将右脚迈出一步,“当日情景,我仍记得,你说过,这条链子自你出生后便一直戴着,从不离身,暂存在我这里,践诺之后,你便会拿回去,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见,这条链子,你现在就收回去吧。”
王瑄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仿佛瞬间回到先前病弱时。
卫戗面无表情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王瑄勾唇笑笑:“借口罢了。”深吸一口气,“你明知道,魁母前辈是他母亲,为了保他可谓煞费苦心,甚至诸如筑境、鎏坡和桃箓等高徒,也皆是为了他而收下,纵使我亦参与其中,可当真会害他不成?”
“十一郎此言有理。”卫戗歪歪头,“然而我卫戗,却是个气量狭小的女人,并不想去理解你。”又将右脚往前送了送,“这条链子……”
王瑄挥挥手:“抱歉,钥匙我并未戴在身上,等回到临沂再说好么?”
卫戗并未从王瑄脸上发现什么异样,便也信了他:“待日后十一郎拿到钥匙,遣人送来给我,我解锁后,会一并归还,还有留在我那里的婢女寒香,也带回去吧!”言罢,冲他拱拱手,“十一郎,就此别过。”
王瑄沉默不语。
卫戗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便转过身,迈步就走,边走边抬手,摸了摸心口窝,那里面藏着一枚吊坠……
而目送卫戗背影的王瑄亦抬手,从衣领里摸出一条链子,链子下面缀着一枚精致小巧的乌金钥匙……
与王瑄见面之后,卫戗便带着自己人动身下山,离别前,桃箓将那玉牌交还给她,慎重其事:“戗歌,好好保管它。”
卫戗攥住失而复得的玉牌,点头:“一定的。”
二人再次互相道别,卫戗便上路了,但在出宫没多久,就被闻讯赶来的司马润堵在半路上。
司马润将卫戗单调到旁边:“戗歌,你可曾爱过我?不说今生,只问前世。”今生,她自然不可能再爱他,问了,徒增悲伤。
卫戗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甚至不想见到司马润。
司马润目光中一片死寂:“你最是割舍不下的便是芽珈,在你眼中,同你相依为命的芽珈就是这世上另外一个你,你让她扮作你,把她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是的,只是相对安全,因为你并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信任我。”涩然一笑,“倘若当真信我,又怎么会让如此璀璨的一颗珍珠蒙尘?直到这辈子,才叫我惊诧地发觉,芽珈竟有如此大才!”
听了司马润的话,卫戗冷漠道:“殿下此言有理,那便是不爱吧。”冲司马润拱拱手,“下官的家人还在等着下官回去,告辞。”
司马润拦她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她策马狂奔而去。
下山之后,卫戗并未去洛阳或者返回临沂,而是带着虞濛和芽珈去到护羌校尉府,其实她在山上时,曾想过去给阳平长公主送些好礼,然后通过阳平长公主向圣上透一透自己是女儿身,借机请辞,反正早已留下后路,倒是不担心落得个欺君之罪,只是后来又一想,一旦自己女儿身暴露,恐让虞濛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料,是以作罢。
在护羌校尉府待了大约半年时间,王瑄始终没遣人来给她送钥匙,起初卫戗还托人给王瑄捎话,几次三番后,还是不见王瑄有所回应,她暗道大约这链子也没有多重要,久而久之倒也抛之脑后。
半年后,在一次荡平匪患行动中,卫戗遭遇暗算,坠马受伤,借由头辞官归隐。
位于临沂的庄园,易守难攻,可卫戗还是不怎么放心;还在桃花源里的时候,是考虑过要出来以后有机会就再进去,可鎏坡毕竟是魁母的弟子,他与他师父一条心,不怎么安全,不去也罢。
正琢磨着要去哪里仿造一个小桃花源时,她大师兄游江亲自上门来找她,说山下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就回山里去,师父他老人家还有师兄们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都等着卫戗回去,非但是他们这帮人类,还有树上的鸟,河里的虾,也都在等着她……
卫戗会心一笑,是啊,南山也是个好地方,山下方圆几百里,在她已知的未来中,没有遭受战乱波及,也可以建造一个半封闭的桃花源。于是她同祖剔等人打招呼,倘若他们还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她会将他们举荐到司马润麾下;倘若他们想要安逸富足一辈子,就留下,她会保他们康顺一生。
人各有志,有去有留,去的带着卫戗的手书上路;留下来的分成两拨,留下来的分成两拨,一波由祖剔率领返回临沂庄园,还有一波跟着裴让随他们回南山。
是的,裴让,在他们从魁母神宫中出来后,裴让就自动出现,卫戗几番试探,裴让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卫戗摸着胸口的吊坠,暗笑自己多心,裴让还是原来那个哥哥啊!
但卫戗拖家带口回到南山后,却并未立刻着手准备建造桃花源,她总是很忙,譬如上山给芽珈去捉鸟,下河去给虞濛摸虾,后来她二师兄徒析又要远行,她想起曾许诺要带虞濛去看名山大川,于是收拾行囊,带着夫人,领着妹妹,赶着马车追在徒析身后出门了,自然,裴让一如既往骑着他的骆生跟在后面。
就这样名山大川玩个遍,转眼,卫戗就满了十八岁,这年中秋前夕,卫戗一行转到临沂城外,虞濛劝她:“又是一年团圆时,父在家中,过而不入,怕是不大好。”
卫戗一想也有些道理,何况她的庄园还在这里,虽然这两年姨婆和允儿都被接回南山了,可弟兄们没走啊!
卫戗先回了庄园,住了两日后,才回卫府去看卫毅。
虽然虞姜和卫敏忧伤愤疾,接连殒命,但卫源还在,卫毅守着他,又有司马润和王瑄明暗关照,日子也算平静,除去稍显老态之外,身体并无大碍。
八月十五,天色渐晚,王家热气氤氲的浴室里,刚刚结束沐浴的男子,摊手由着侍从擦干自己后,穿上丝袍缓步走出来,外头站了一溜婢女,手中皆端着个托盘,盘上摆着叠好的衣裳。
男子一路走过去,直到看见排在最后的婢女托盘上的衣裳方才站定脚步,伸手抓起,抖开,披在身上,是一件通体素黑的广袖衫。
掌灯时分,临沂城内“纵情玩月、火烛竟宵”的中秋节一如当年一样热闹,卫戗带着芽珈和虞濛去到东街,又来到那处卖傩公傩婆面具的摊子前,芽珈站定不走,从摊子上拿起那眼熟的傩婆面具,朝卫戗脸上比划,卫戗莞尔一笑,伸手接过,戴在脸上。
虞濛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卫戗下意识伸手去抓虞濛的手,不想竟抓住修长,冰凉的手,心下一动,猛地转头,对上一位身着黑袍,脸上戴着傩公面具的高挑男子,卫戗猛地掀开自己的面具:“你?”
对方也移开面具,露出胜似好女的一张脸,对她粲然一笑,身侧是五彩花灯,身后是繁华街景,站在她对面的这个高挑男子,在灯光的映照下,好看到诡异,特别是一双眼,似能夺魂摄魄,将卫戗的思绪瞬间从这喧嚣闹市中抽离出去,脑子里不时蹦出“妖姿艳丽,蓊若春华。”这样的诗句,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谁?”
他将傩公面具重新戴好,又拿起她刚才放下的傩婆面具替她戴上:“卿卿,你真会伤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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