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过客
她犹记得父亲去世那天,天气很暗,一整日都乌云沉沉,好似压抑着的眼泪。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她迷迷糊糊睡着。
顾北北从梦中惊醒,夜晚湿热,闷的肺腑间无法喘气。她心脏加速跳动,冒到嗓子眼里,阖眼也无法平复,只得起身,按下床头台灯的按钮。
啪的一声,灯泡亮了。
然而昏黄的光线并没有将这种压抑解除。
她看表,发现才凌晨四点,正要开空调,按了半天遥控没有动静,才想起来空调已经坏掉。自打父亲住院之后她便极少在家中过夜,无暇顾及房子的状况,也因此落得半夜大汗淋漓、被热醒的下场。
窗外狂风掀起攀爬在墙壁的葡萄藤,连同窗帘也发出绝望的扑腾声。蛟龙银蛇般的闪电划过整个天空,紧随其后的是雷鸣,好似古战场两军对峙,击鼓阵阵,厮杀不绝。
再过五个小时便是中考,这也是她今晚在家中睡觉的原因。
两次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倾盆而至,似风在吼,似马在叫。
她没有在床上继续躺着,而是起床到窗边去看这一场天地一手制造的盛景。窗外的葡萄藤被打的哀鸣不已,垂垂危矣。顾北北站了近一个小时,这场大雨才渐渐歇去,泥土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叫人神清气爽,心中不再焦躁。
顾北北去洗了个澡,然后开始准备早餐。
照旧两样小菜,一锅白粥,摊几张鸡蛋煎饼,厨房里的香味让顾北北觉得很满足。前一段时间因为父亲的病精神紧绷,医院又是看多了生死的地方,每每有人的心电图拉长成地平线,就会听到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而这种情况并不会让人习惯,只会更恐惧。
面对生死,没有人富余经验,淡定从容。
六点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顾北北正准备用保温盒装一些,然后给父亲母亲带去,时间充裕,她相信自己可以安排好时间,不会延误考试。
然而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除了母亲,不做他人想:“北北,你爸爸说要你今明两天还是不要到医院来,免得染上病菌,再生病了,记得好好考试。”
“没有关系啊,我能安排好时间的。”顾北北辩解,她心中不安,想去看父亲。
自小到大顾北北极少与父亲分离,一周前从医院回家,也不过因为父亲要求她回来,因着所谓“前程似锦”的理由,专心复习,好好考高中。
“就算不在意所谓成绩,也不要叫你妈妈不高兴,她从来都爱面子。”父亲如是说。
那时候他体重掉的厉害,看着骨瘦如柴,从前儒雅如玉君子的形象不复存在。然而纵使病重也不曾夺取他的风采,仍旧喜欢与同病房的老先生谈笑风生,做忘年之交。直至一个月前那位老先生做手术,天未垂怜,20%的成功几率并没有砸中他,这也叫父亲沉默了一晚上。
那之后他似乎看的更开,并借此告诉顾北北:“不知死,焉知生?”
“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吗?”母亲忽然发飙,大声训斥顾北北,“叫你好好考试,你就听着!别到时候考不上,又让我去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让我省省心不成吗?!”
顾北北快速眨了下眼睛,把那点湿意生生憋回去,“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我会好好考试的。”
母亲在那头的声音显得疲惫,顾北北只当她是因为照顾父亲劳累而郁积的怨气,她被父亲教的有点粗神经,对人的悲喜情绪并不敏感,故而错失了最终的告别。
那顿做了三倍的早餐,也被顾北北一个人分作早中晚三餐,一并吃到了肚子里。
下雨并未使得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反而更加炎热。两天轮番轰炸下,就连一向心静如水的顾北北也有些躁意。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了颗大石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但她心中有数,这次的考试成绩能恰好卡进鹤城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虽然顾北北并不喜欢锋芒毕露,当出头鸟,然而母亲热衷于此道。父亲也执拗不过她,便放任吴宝莉女士对顾北北提出严苛的要求。
好在平日里母亲对如何教育顾北北并不感兴趣,所以日常还是由父亲带领,那些命运被扼住喉咙、迫不得已的屈服感才褪去不少色彩。
再次做好了饭菜,提着保温盒搭乘公交前去医院,下午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一朵乌泱泱的云过来遮住天空,被晒得蔫蔫的树叶看起来才有了些精神。
然而医院里,父亲住的病房空了。
顾北北心中涌出恐惧,她将保温盒随手放在床头空了的柜子上,转身出去找值班的护士询问情况。
“914间的3号床?”护士看顾北北的眼神带着诧异,大抵因为见证过的死亡与送别太多,不得不用麻木武装自己,故而口中并无感情起伏,只余一丝悲悯同情,“前天也已经去世了啊,你是他什么人?”
“女儿。”
“节哀。”这时候铃声响起,护士前去相应病房查看,只剩下顾北北一人,好似没了魂魄。
顾北北返身下楼,忘记带饭盒,也忘记走电梯,只在楼梯处慢慢往下走,低着头,眼眶微热,心好似沉到水底,压抑着无法呼吸,好似再次回到了考试前夜,空气中密布的水汽逼仄,叫鼻子失去用途。
死亡,这好似一个从来只听说,而不曾见识过的词语。在父亲顾钊查出胃癌晚期的病况时,便已经预知了这样的结局。本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到了既定的地点便应有既定的告别。真正到了这天,却发现仍是叫人猝不及防,不能接受。
只因为,活,是永远活不够的。
她便是这样一路走着回家,到了后来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一步往前挪。等到推开院子的大门,看到孤身一人的母亲坐在门槛上眼睛通红,便知方才的一切不是做梦,而是果有其事。
父亲真的去了。
死亡会让人有一时的悲恸,针尖密密扎在心上,痛的不能自已。在失去的那一刻心会丢失一块,尚且不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想要开口,并无人感同身受;想要流泪,并不能时间倒流,只是将破破烂烂的心缝缝补补塞回胸膛,拉上想要对外倾诉的拉链,掩上衣襟,假装自己好好的,然后继续往前走。
葡萄藤被暴风骤雨摧残的七零八落,而父亲再也没有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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