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当年
明子元做好了这一天到临的准备,他现在想,会觉得,最后见到风清嘉的那天,这一切就安排好了,为了那个着朱衣的女人。
多讽刺,姓明的所有男儿都或多或少喜欢亲近风清嘉,风清嘉偏偏爱惨了那个女人。
他已经把熊夏和孩子安排到了孔家堡的暗道中,待堡垒被攻破的时候,人影杂乱,他们被亲卫护着,就可以安然地逃出去,好歹给自己留下一条根。
明子元自然是不能逃的,他或许还磨练的不够,不是个称职帝王,可明子元的父亲是一统天下的英雄,母亲是血统纯正的贵族,他远不至于是个懦夫。
“夫死国,妻死节。”
熊夏原先是不肯走的。她披了素锦短袍,背着弓箭,脸色惨烈倔强,没一个人敢拦着她走到明子元身边。熊夏平常是个不爱言语的性子,虽然不催促明子元怎样,但她的存在就是一块压在明子元心上的石头,因而,他和她算不上你侬我侬的燕尔夫妻。可到了现在,他已经辜负了熊家的期望,她怎么仍是不肯走呢。
“稚子无辜。夫人怎忍心?朕又怎忍心?”
明子元看向熊夏,他的面颊消瘦但眼神坚毅,旧时少年的模样早早隐去了,在兵戈的声响中,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半晌,他都看着熊夏,看着自己添了皱纹与白发的夫人,眼中似有柔情,又似在忏悔。
明子元心想,孩子长得好似更像她一点,真好。
“若认朕是皇帝,即刻离去。”
他终究开了口。
接着一巴掌猛地掴上来,明子元低低笑了一声。
熊夏颤抖着嘴唇,颤抖着手,总算挺直脊梁走了。
他站在那儿,想着小时候暗暗盼望自己能得一个美丽的妻子,好好待她,就似先帝和母亲一样。他娶熊夏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
他欠她啊。
轰——
轰——
轰——
明子元知道这是明束素的军队在用炮攻击孔家堡的门。
他站在窗边,盛夏时候,光影斑驳,外头看不着花草,只看见衣甲整齐的士兵,肃杀而安静,让人不寒而栗。
快了。
好,真好,明子元想,你来取我的命了。
给你,这天下有风清嘉帮助,肯定也是你的吧。
拿去吧,拿去吧!
下一瞬,明子元倚着的窗破裂开来,他猛地伸手,未来得及抓到射进来的箭,反而被划伤了手。箭上缠着白色的字条,大大咧咧地被风刮出轻微的声响。
明子元看着上面风家的族长亲印,惊讶地瞪大眼睛。
明束素于马上俯视一片废墟,她并不为此感到快意,但她的确是快乐的,因为身后的军队初露锋芒,因为她终于领军打了一场胜仗,因为这支军队现在彻彻底底是她的了。
也因为,她站在她身后。
时年八月二十三日,伪帝明子元被围,炸毁孔家堡,盈王所率军队被阻,损伤数百人,明子元妻子不知所踪,鲁圣廪余治夏随之投降。
九月,明束素率兵回京。
这一举动出乎明子染的意料,在点她出兵的时候,就有多位谋士劝告他,这个皇妹一旦出去,就未必肯回来了,鲁圣物资丰饶,一旦打下,退可守进可攻。明子染当时怀着三分信任,七分笃定地想,明子元不是个孬种,明束素又不曾领兵真的打什么地方,就是天资再好,运气再横,也得花上几年时间。
结果他的好妹妹,只花了两个月。
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子染恹恹地坐在皇后身边,看她睡得沉沉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眉毛修长,嘴唇丰软,与跪在下首的女儿几乎一模一样。
他穿着黄袍,陡然有些冷。
“父皇,您退位吧。”
明少沫这么说道。
“是你姑姑教你的?”
明子染涩然,女儿才多大啊,身高刚刚超过他的腰,衣服上配着宝石刀饰,还能和他玩小时候最爱的捉人游戏,可是她的眸子那么沉,那么静,仿佛自己无路可走,仿佛自己不是她的父亲,她的天,她的皇上,而只是一个寻常男人。
“姑姑为何两个月就拿下了鲁圣?”
明少沫脊背挺直,深红色的衣袍让明子染想起他的妹妹。
这个孩子和她姑姑分明长得不像,可气质却一模一样,都让明子染心惊。
“父皇的谋士都说,两年,三年。”
明少沫继续道。
“鲁圣擅长机关,熊氏一族悍不畏死,物资不少,光是守城,维持两年不是问题,何况绛雪之地,楚氏为尊,姑姑手下有多少人尽忠还是未知数。可是关键的机关图,一早就在风清嘉手里。”
“……”
明子染脸色惨白。
“她们……”
“风氏乃百年后族,当年皇祖父为太子求亲,被拒。风清嘉入了宫,教导姑姑,不久,太子暴毙,风氏一族自此主动退出朝政,虽朝中仍有不少大臣与其有关,可直接的门生却是没有,行韬光养晦之举。女儿请教父皇,到底为何?”
明少沫继续道。
“太子暴毙。”
明子染从嘴唇中挤出这四个字,眼神有些涣散,思绪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是不是风清嘉杀了太子?”
明少沫问道。
“风清嘉是风氏的嫡女,名冠苍平,你大伯心慕于她。本来这是一桩上好的婚事,可风清嘉拒绝了。她说你大伯是她的学生,乱了伦常。”
明子染道,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哪有这样的女子?旁人拒婚,面对你大伯这种身份,怎么也要说自己匹配不上,她却是说乱了伦常,简直是在教训他了。”
明少沫不语。
“于是有一天,你大伯派人将她迷晕了带到鹿阁。”
明子染深吸了口气。
“束素央我去救她,顾虑到皇室和风家的关系,我去了。鹿阁灯火辉煌,风清嘉就躺在榻上……露出了蛇尾。”
“蛇尾?”
明少沫惊骇道。
“只是短短一瞬。那条蛇尾将你大伯甩到金柱上,你大伯当即晕了过去。我以往听闻,这些大家族的子弟都有特异之处,当时我才确信。我把风清嘉带走,送回风府,留束素去叫太医救大哥。可你大伯没挺过去。”
明子染道。
“姑姑和风清嘉关系如何?”
明少沫问道。
“自是很好。”
明子染道,突然骇道。
“难不成是……”
“姑姑或许动了手。”
明少沫低下头,在明子染看不见的地方笑了一下。不愧是姑姑,那么小,就懂得除去后患。
“这么说来,束素她自小就盯上了皇位,笼络了风清嘉。”
明子染已是一身冷汗。
“她当时才多少岁。”
明子染记得明束素那是还坠在自己身后,喊哥哥,哥哥。
半晌,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风清嘉手里有机关图?”
“范家。”
明少沫道。
“风清嘉去过环岁州,范家人所在之地都有蛊虫,比人更要耳聪目明。她们找到了机关图,抄了一份,现下才在姑姑的吩咐下交给我。”
“环岁也是她的。”
明子染惨笑一声。
“绛雪,廪余,鲁圣,环岁,周尧,治夏,都是她的。”
“得风氏女得天下。”
明少沫道。
就像十几年前苍平暗里流传的那样。
“……朕给她。”
明子染闭上了眼睛。
“清嘉先生隐世十年,为她谋个天下,如此苦心,朕怎么能不成全先生。”
“沫儿为父皇磨墨。”
明少沫站了起来,走到明子染身旁。
“怪不得你母后怕束素,一直怕。”
明子染携了女儿的手,留恋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她是个聪慧敏感的女人,是我不懂,是我盲目。”
“母后不是因为姑姑病的。范氏女说,此乃蛊术。父皇您也早发现了吧,只是受制于国师,没有法子。”
明少沫道。
“如今,只有姑姑才能救明氏江山了。”
“换一个新的,总比治疗一个坏了的内囊来得便宜。”
明子染陡然有些欣慰。
他生了个聪明的女儿,这江山,再过几年,又是谁的呢。
“范氏女进贡了假死之药。”
明少沫摊开明黄的圣旨,将朱笔递给自己的父亲。
“环岁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适合养病。”
“那你怎么办呢?”
明子染道,女儿是他的心头肉,留作质子,是万万舍不得的。
墨滴落在圣旨上,头一回不成文字,只是混乱的一点。
“姑姑说,她借这江山十年。”
明少沫手里露出一块虎符,上书“绛雪”二字。
“过后,这天下苍生,便要靠我了。”
“你信她?”
明子染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也知道信或不信,都没有区别。
“姑姑爱惨了风清嘉。”
明少沫微微挑起唇角,那模样,像足了明束素。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过是个担忧妻子的病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哥和弟弟或许还有被束素杀死的资格,他是没有的。
明子染猛地咳出一口血,眼前一黑,似乎看见喉咙里爬出了什么东西……
明少沫冷笑一声,伸手摸向腰间,解了饰品一般的刀,用力朝父皇咳出的东西掷去,只见那一滩黑红色的脓血间,猛地露出几根触须,直直伸向天际,颤抖了几下,最终不动了。她扶着父皇躺上床榻,和母后并列一起,接着将刀上一颗红色的“宝石”扣下——那原来是一颗药丸。
明少沫捏碎了药丸,往父皇和母后嘴里各自撒了一些,然后回转身子,来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人生中第一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