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章 金剑未沉埋(二)
余青虽已受伤,仍嬉皮笑脸地道:“四哥切莫丧气,日间你我兄弟二人大闹梧桐岭,直杀了柳苍梧那狗贼,在元鞑子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何等风光?咱们只不过时下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这下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自幼熟读儒家诗书,淡泊生死,临死之际,也是这般看得开。南剑飞长眉有气无力铺在双眼之上,默然不语。
余青见众人不语,又笑道:“怕只怕弓未冷这老贼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待会儿杀我们的时候,不能一招毙命,那就要多受折磨了。”
对着诸赫林道:“大哥,你信么?”
“咦,三姐,你摇头干么,难道你不信?哈哈,还是五姐相信我,暗暗点了点头,哈哈!”
唐虞川背朝墙角,耳听楼上之人一一受伤,正是杀了淮阴七秀为师父报仇好时机,奈何穴道被点,四肢僵硬,动不得分毫。
这时耳闻南剑飞与余青说什么“杀了狗贼柳苍梧”,登时怒愤填膺,腹中硬提真气,希冀硬冲来被封的气海穴。可是只试了一下,腹中油煎般翻滚,疼痛不已,再冲数下,喉头一甜,嘴角殷血已出。
他知要杀淮阴七秀,此刻正是良机,若不动手,日后怕是千难万险。
当下仍自不顾疼痛,又是运劲猛冲。
又冲了数十下,嘴角全是鲜血,穴道已然冲开,他身子一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就去拔腰间贴身短刀。
淮阴七秀眼见人影浮动,抬眼骤望,见是一个蒙古人,都大吃一惊。
只听弓未冷道:“啊哈,好徒孙,你快过去,逼那小姑娘把‘五毒蝎’的解药拿过来,先给我解了所中毒。”
唐虞川充耳不闻,双目血红,像一只发了狂的猛虎,只是隔了斗笠,众人并未瞧见。
他走了一步,已来到千锤手曲凌身旁。弓未冷唤道:“你干什么,我唤你,你没听见么?”
余青越看他身影越觉得眼熟,只是他头上罩了斗篷,无法辨清他的面容。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你,唐……”他“虞川”二字尚没能出口,唐虞川大是着急,生怕身份给戳穿,忙挥刀疾劈,只见刀光似雪,罩住了曲凌全身。曲凌神志不清,哪有半分抵御之力?
余青大叫一声,奋力一跃,挺身向唐虞川短刀上撞去。但他身受重伤,迟了一步,身子尚在半空之中,余下五秀已大声叫了出来。
他只感面前血雨纷飞,曲凌闷哼一声,便即昏了过去,一条左腿被唐虞川手中短刀硬生生斫了下来。
余青怪叫一声,险些晕厥,高声叫道:“七弟!”
肘部奋力撞向唐虞川胸口。唐虞川穴道初解,肢体不灵活,眼见余青合身扑来,收刀已然不及,只得气沉双股,运力抵挡。
哪知两具身体一触,唐虞川忽感炙力扑面而来,胸口“咔咔”两声,不自禁向窗外飞去,身在空中,晕死了过去,重重砸摔在雪地之上,力道不止,如一个大雪球一般,滚入道旁枯木之中。
贴身短刀辄跌在雪地之中。
诸赫林等人一齐大叫:“七弟!”
余青撞飞唐虞川,心肺犹如炸开,一张俊脸登成猪肝颜色,落地之时,单足着地,见曲凌痛得醒转,呲牙咧嘴,创口之处血涌如泉,忙硬抽指封住了五处穴道,见血流之速虽然缓了,仍然不住喷滴出鲜血来,失声道:“七弟,七弟……”
一言不力,狂喷几口紫血,双目翻白,登然晕了过去,“噔”的一声摔在楼板之上。
诸赫林等人大惊,一时神志涣散,乱成一团,有的叫:“六弟,六弟,怎么样了?”有的叫:“七弟,七弟。”
眼见楼板之上血渍浸了一滩,语音颤抖,浑然哽咽。
诸人正沉浸于悲伤之中,两声“哈哈”之声划破长空,却是弓未冷逼出指尖上所中的“五毒蝎”之毒,已然站将起来。
他伸了伸手掌,又是望天哈哈笑了一声,说道:“曲老七腿已断了一条,昔日千锤手,已成为废人,从今而后,怕是要唤做‘独脚手’了……”
他功力胜人一筹,笑得甚是得意。众人尽皆悲伤泪垂,加之已是面北之人,默默无声。
只听弓未冷续道:“老夫就先杀了他,好让他少了些许折磨,也好早随判官小鬼去阎王殿,早日投胎。”
举步朝余青,曲凌走去。诸赫林道:“且慢!”弓未冷侧目而视,一张老脸之上春风拂过,问道:“怎么?”
诸赫林道:“我七兄妹之中,老夫乃是为首之人,你要杀人,先过来杀了我吧。”
弓未冷指力一摆,剑眉陡然上挑,冷冷淡淡地说道:“老夫却偏要先宰曲老七呢?诸大侠不要心急,下一个便是你了。你兄妹七人,再加上这个小姑娘,一个也不会落下,待会一同上路去作伴吧,谁先谁后,也能赶着阎王道。”
说着目光瞥向凌苏雪,见她已是眉目发紫,脸色发青,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活不过半个时辰了。
诸赫林等人怒火溢满七窍,却又奈何不得,一时之间,一个个都如同泄气了的皮球,垂头丧气,闭目等死。
外面雪下不止,纷纷而下的雪花笼罩着整个沧州,雪光闪耀,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弓未冷越加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不由得意气风发,哈哈笑道:“想不到淮阴七秀一世英名,今日都要断送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声震四野,“玉蝶楼”上的积雪沙沙落下。
“绣针玉狐”秋狐忽然叫道:“且慢,你要杀七弟六弟,先来杀了我!”
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余青,脸上神色,颇为关切。弓未冷听而不理,指尖“嗤嗤嗤嗤”动了四下,已分别封住余青与曲凌上身两处要穴。进而催动体内“纯阴真力”,气如笔锋,直将点两人“大椎穴”。
余青本已晕过去了,听得秋狐大声叫唤,悠悠醒来,耳听后背嗤嗤响过,紧接着寒气逼人,罩住全身,说不出话来,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但感寒气愈来愈强盛,霎时之间,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百肠千结,想到临死之时五姐居然护着自己,只觉得得意洋洋,生死却已被他置之度外。
偏偏就在此时,雪地中脚步声响动,似乎有人踏步朝这里走来。弓未冷力道急催,蓦地里两件雪亮事物闪动,黯然月光之下似飞舞的柳絮,却是两个小雪球,哧哧疾飞而来,劲道既准且猛,弓未冷“纯阴真力”经两个小雪球一撞,陡然涣散。
在旁人看来,两个雪球之撞微不足道,但弓未冷心中已是骇然不已。
他惊骇交迸之间,只听一个遥遥道:“长歌当泣,远望当归,望断天涯路,也不过一叶凋零,你又何须狠心而屠取,置人而不过?”
这声音一出,老若一只历经风吹雨打的大钟,远远传来,诸人耳膜呜呜作响,久久不绝。
那声音陡歇,一个声音接着道:“师父,你说要怎么办……”
语音略显稚嫩,但其中似有过千磨万韧,经过日晒雨淋,此时融在深邃的夜空之中,竟变得苍凉无比。
之前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过去,在那小姑娘‘肩贞穴’和’乳白穴’上轻拂三指,运起六分力度,在其余七人‘玉堂穴’上各点两下。”
淮阴七秀中的六人听他说什么在“玉堂穴”上拂上两下,心中俱是大喜,都想道:“玉堂穴属于任脉,是气脉必由之道,只需在上面点上两下,我们体内真力必得积聚,再加运功,体内涣散真力便犹如溪流入河,自成一息,只需打坐片刻,内伤就好了。”
那苍凉但稚嫩的声音道:“好,弟子这就过去照办。师父,你不过去么?”
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去了,你就对姓弓……哦……姓弓的老前辈说,请他高抬手足,别伤害楼上数人的性命。”
那苍凉的声音道:“是!”旋即“沙沙”声音一响,似乎是他滑雪而行,余音未落,众人眼前一花,楼上已多了一人。
之前抬弓未冷前来的那十二个轿夫,在蒙古族人之中,属于佼佼之者,脚程之快,当世罕见,但上楼之人却是脚不点地,风不沾身,比之那十二人,乃是一在原地,一在在千里之外了。
弓未冷抬眼望去,却是吓了一跳。但见上楼之人年仿十七八岁,白衣胜雪,大袖飘飘,剑眉星目,一张俊脸之上风霜未脱,但是却似刻了许多岁月的痕迹。
寒风嗍嗍而来,拂动他白袍上下翻动,直如画中君子抚掌鼓瑟,人中潘安凌波而行。想不到天地之间,竟尔有此等相貌之人。
那美貌少年嘴角含着一缕笑意,长身作了一揖,道:“弓老前辈,我师父说了,请你手下留情,不要伤害楼上众人性命。”
不俟弓未冷答话,脚步旋回,掌下作动,当先拍赛雪盈“玉堂穴”。
弓未冷见他举动浮佻,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发怒,右手五指如钩,横抓他手腕。那少年低头一闪,手臂滑如泥鳅,似惊鸿一动,让开弓未冷抓来手掌,哧哧两声,立即点中赛雪盈“玉堂穴”。
赛雪盈给他点中,胸口烦闷之气顿时消弥无踪,体内真气犹如万条溪流合归大海,身子大为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