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痛苦
因诸葛家没有长辈,新妇不需服侍公婆,叔伯在古礼中又属于要回避的范畴,所以林月洁进门的第二天一概敬茶问安礼节全免。更妙的是,黄承彦送佛送到西,借来的数十名仆妇、小厮、厨娘将“主子的女婿的弟弟”的婚事后续杂事也包圆了,一大早又是撤宴客桌又是打扫婚礼会场,甚至贴心的把全家人的早餐都一并做了,反倒是我站在一边无事可干。
这些人训练有素,看出我的局促,还很好心地安慰我:“这是婢子们的份内事,南霜妹妹不必介怀。”
我笑地勉强,怎么可能不介怀?几年来被当做“家”的地方,突然被别人登堂入室,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外人。这些仆众中,想必有不少将来会是黄月英的陪嫁。等他们进门,我该如何自处?
真的,要留在隆中看孔明与爱妻你侬我侬,任他们日日在我的心口上划刀子吗?光想想,就能让我生不如死。
“嘶——”一个不留神,针尖戳破指尖,鲜红的血沁出,在布上绽成花。孔明仍在书卷中苦读,想是正看到入迷处,竟未发现异样,连头都不曾抬一抬。
室内静谧地吓人,黄-色的火苗伫立,诸葛均婚礼用剩下的喜烛格外明亮,心却像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里,委屈突然翻山倒海而来。
暗恋是心底最戳心的一抹红,多年来的倾心付出不是假的。为了替他洗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在寒冬将冻疮化脓的手浸入冰水,偷偷将痛出的泪咽回肚子。为了给他暖被,我背着人拆了自己的秋衣,匀出一层布料垫在他的褥子下,然后将外衣拉高佯装穿了秋衣。这实在不像来自现代利己社会的人会做的事。
前世加上今生,我已经三十有余,连自己都不知哪里来的执念,竟会为了个男人牺牲到如此地步,还是在已知对方心有所系情况下不求回报的付出,简直纯情堪比琼瑶戏。
可惜我不是女主角,这短暂的幸福是我从黄月英手里偷来的。欠债,终究有一天要还。
我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姐姐曾经告诉我,历史上刘备邀请诸葛亮出山是在建安十二年的秋末,但我穿越的时空同真实的历史有些许差异,因此如今还未入夏,刘备就已经一顾茅庐。按照先前的计划,我打着孔明的名义明确地拒绝了刘备,省了他之后两顾茅庐的奔波。
“你可有解释?”孔明刚云游回来就从捧墨处得了消息,立刻升堂审我。他的脸上看不出生气的痕迹,语气也十分平静。但正是这样,才更让我害怕。
宁愿他将我大骂一通!
本来准备了老大一篇冠冕堂皇的理由,谁知此刻被孔明的眼风轻描淡写的一瞟就忘到西伯利亚去,脑袋近乎真空,仓促间只想到一句说辞:“唔……我,我觉得……先生若助刘备,则‘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
孔明喜怒不明:“哦?何以见得?”
“呃……”我紧张地声音都在哆嗦,“这是水镜先生路遇刘备时说的,他是您的先生,我想他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说错。”
心脏已经在嚎叫讨饶——千万饶了我这一回吧!我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你好,刘备太虚伪奸诈,生生把你累死在五丈原,我怎能忍心让你“出身未捷身先死’!
孔明依然板着脸,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盯着他瞳仁里自己渺小的人影,我小声复言:“刘备曾问策于崔州平先生,崔先生反问说:‘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刘备虽然换了造访茅庐的时间,却仍旧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偶遇水镜、崔州平等人。
我小心地问出自穿越前读《三国演义》时就萦绕心间的疑惑:“先生,你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然水镜先生与崔州平都能看出刘备并非“顺应天命”结束乱世的那个人,“智多而近妖”的孔明又怎会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能让他非得往火坑里跳?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乐意做无用功的人。
孔明沉默不答,我忐忑不安地避开他的目光,视线从他的眉眼慢慢往上蹭。他的额头很饱满,像光洁的白瓷一般弯成好看的弧度,额角被微乱的碎发遮去,亚麻色的纶巾盘起,在脑后打成时下流行的结。
这是半月前我央着隔壁村的梳头娘学来的新样式,本以为离了我孔明一定打不好,没想到他打地比我还要工整。
也是,他这样聪明,什么不是一看即会呢?
不由沮丧:没有我,他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孔明不知我的纠结,仍在继续先前的话题,叹口气道:“罢了,罚你禁足三月,抄《礼》五遍。你可知错?”
“知错知错!”我忙不迭地点头,道,“南霜以后再不敢妄作主张,给先生添麻烦……”
“非也。”孔明注视着我,似是突然失了气力,声音竟有些萧索,“南霜,你可曾想过,大丈夫若不殚精竭虑,建盖世之功业,又如何挣来凤冠霞帔,封妻荫子?”
我怔住。
竟是为了这个!他明知刘备不得上天垂青,明知辅佐刘备必然耗尽心血却无功而返,却还是义无反顾,原来竟是为求一顶“凤冠霞帔”,封妻荫子!
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我——以我的身份,顶多为妾,而他说的是妻!脑海中映现出无数张黄月英美丽的脸庞,我嫉妒地发狂!先前也曾奇怪为什么他与黄月英早过婚配的黄金年龄却迟迟没有捅破最后那一层窗户纸,今天终于知道了答案——他,孔明,是在等着赚出一座功名山,来作黄月英的聘礼!
黄月英,你何其有幸!让本可以同崔州平一样闲散度日的诸葛孔明,为了你投身乱世,最终命丧五丈原!
我忘了那日是怎么回的寝房。孔明虽没有打我一拳一掌,但我觉得比受了满清十大酷刑还难受。我心痛地几乎快要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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