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静静绽放(一)
一八-九零年的九月二十三日,凡妮莎·温斯莱特正在迷路。
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凡妮莎历时两月,不远万里跨越北大西洋从欧洲渡海而来,当然是为了参加两日之后在北美洲举行的骑马竞赛SteelBallRun。这场赛程全长六千公里,横跨北美大陆,从太平洋直抵大西洋的大陆横断竞赛,假若真能如期开赛的话,必然会成为世人从未见识过的竞技大赛。
凡妮莎虽然从小就和马匹一起长大的,但此前从来没有参加过骑马比赛。在她的想象中,这样听上去就十分了不起的比赛,理应充满了庄重的气氛。就像她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隔壁英国人举办的骑马比赛一样,会有知名人士进行精彩的开赛演讲、热情洋溢的主持人在一旁烘托气氛、各界的受邀嘉宾在台下斯文有礼地鼓掌,而精良的马匹和优秀的骑手会安静地停留在赛道上,静待着开赛的关键一刻,准备为观众献上一场精彩的赛事。
这些精彩比赛所必需的前奏和铺垫,凡妮莎在SteelBallRun的开赛场地圣地亚哥海滩上……统统都没有看到。
在港口下了船之后,她因为牵着马的关系,被大赛设置在那里的接待处工作人员主动奉上了从港口到报名处的地图。这一点让凡妮莎觉得主办方真是准备周全,但到了圣地亚哥海滩之后,她就不再这么想了。
来自各国的选手拥堵在供人通行的主干道上,旁若无人地用不同的语言大声交流着,熟悉的马粪味弥漫在空气中。远处还隐约传来了冲撞声和叫骂声,提供给选手暂住的帐篷就像是宴会上的焰火一样,被人点起了火向着天空肆意燃烧着,让人根本辨不清路的朝向。海鸥倒是不断地盘旋在蔚蓝的天空上,但其实它们只是想伺机俯冲下来抢走人们的行李。
“你听说了没有,那群法国佬竟然脱光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其中还有女人在呢!”从凡妮莎身边经过的两名选手,正嬉笑着交流这样的话题,他们提及的内容让凡妮莎下意识地让视线跟了过去,对于从小在乡村田野里长大的凡妮莎来说,圣地亚哥海滩的混乱景象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两三秒以后,凡妮莎才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有些不妥,她连忙拿出了那张其实根本没用的地图,试图将注意力放回到比赛上,但才看了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滚滚的车轮声,运送着物资的工作人员大声朝她吆喝着,“走开,别站在路中间发呆,傻姑娘。”
她连忙退开,连连受挫的凡妮莎在路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决心不能再这样晕头转向地找下去了。凡妮莎把地图收了起来,放进了爱马Diana驮着的背包里,然后牵起缰绳鼓起勇气走向此时离她最近的一名选手。
“打扰了,先生,请问——”
“什么?”不等凡妮莎把话说完,那个人就立刻转过了身,迅速的反应让凡妮莎略微有一些吃惊,而等到看清他的长相时,凡妮莎才是真正地大吃了一惊。
诚实地说,这个男人的相貌相当俊朗,看起来也很年轻,但他却镶了满口金牙,还留着古怪的胡子,腰间安放着两个脏兮兮的铁球,看起来很像是凡妮莎常常能在附近小镇上看到的,那种热衷于行为艺术的意大利旅人,而凡妮莎眼前这个人说英语时就带着明显的意大利口音,或许真的是从意大利来的也说不一定。
凡妮莎胡思乱想时也没忘记正事,她连忙问道,“请问,你知道报名处在哪里吗?”
男人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梳理着自己马匹的鬓毛,态度十分冷淡,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凡妮莎的问题。
“就是那喽。”他示意着凡妮莎身后那一排低矮的房子。
凡妮莎转过头看了一眼,忍不住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丢脸,她先前竟然还以为那是公共厕所,“谢谢,我——”
今天的凡妮莎好像总是没法把话说完,道谢的话才刚说出口,就又被人打断了。
“臭小子,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吗?!我非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当作风野蛮的男人举着枪从凡妮莎身后冒出来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但定了定神才发觉这个男人的报复对象并不是她,而是刚刚为她指过路的那位棕发男子。
尽管被人拿枪指着,梳理着马匹鬓毛的男子碧绿色的眼睛里还是盛满了漫不经心,“老兄你有何贵干?”
“狗屎,我不过只是偷了你二十美元,你竟然敢让我出糗!我告诉你,你完蛋啦!从现在开始,我——”
“你需要……帮忙吗?”凡妮莎没有听下去,她转过头向那个棕发男人问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矮胖男人一张嘴就把自己干过的坏事交代得一清二楚,让凡妮莎立刻就明白了谁才是需要帮助的人。
其实这个时候,凡妮莎完全可以去把在附近巡逻的治安官叫来。因为参赛选手的人数足足超过预定人数六倍的关系,主办方在今晨刚打电话从州里调来了一批充足的警备力量,所以说虽然现在圣地亚哥海滩的卫生环境很糟糕,但治安环境却很值得信赖。
可惜初来乍到的凡妮莎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她选择去取下Diana身上的管状包裹。谁知道那个棕发男人却忽然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你小妮子要报名就快点去报名,别待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凡妮莎明白他是好心,想要让她远离麻烦,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Diana就忽然露出了暴躁的一面。在晃了晃脑袋以后,它刨着地上的沙子,转过头面向这个棕发男人,不悦地嘶鸣起来。
“别这样,Diana。”凡妮莎连忙去安抚自己的爱马,但让她无奈的是,棕发青年非但不顾忌正处于激动情绪中的马匹,反而还冲着Diana呲起了牙,像个孩子一样,试图用满口金牙把Diana吓住。凡妮莎不好意思出言让他别这么做,只能在Diana平静下来以后隐晦地向这名青年建议道,“抱歉,Diana是匹热血马。”
马匹大致可分为热血马、冷血马与温血马三大类,但这种分类方式的命名,和马血液的温度或体温毫无关系,只和马的品种所带来的性格和气质有关。
凡妮莎的回答让棕发青年收起了金牙,哂笑道,“看不出,你还很大胆嘛。”
他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虽说热血马在短距离冲刺中无往不利,但在长距离比赛中温血马才是明智之选。热血马意味着Diana很容易被惊吓、被激怒,在脚力上它可能会比其他马匹占些优势,但在长达六千公里的赛程中,热血马的性格将会制造出无穷无尽的乱子。
“因为Diana很聪明。”凡妮莎答道,然后看向了一直被他们晾在旁边的矮胖男人,因为被忽视了的关系,他看上去气得要命,好像随时都会扣下扳机,“既然你不需要我帮忙,那么……谢谢你为我指路。”
青年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丝毫不介意她的离开。虽然没什么依据,但凡妮莎相信他能应付这个矮个子男人,带着这样的想法,凡妮莎放心地牵着马走进了报名处。
“恕我多言,这位小姐,您是想成为SteelBallRun大赛的参赛选手吗?”
尽管报名处的陈设相当简陋,但办事员的问题还是给了凡妮莎一丝自己将要参加一场了不起赛事的错觉,不过在她答应下来以后,办事员滔滔不绝的陈述很快吹散了这场大赛本就不怎么明显的庄严感。
“非常好,我们将参赛者年龄限制为十六岁以上。国籍、人种、性别、职业或业余职业皆不过问,想参赛就得缴纳报名费一千两百美元。”凡妮莎递上钱袋,办事员清点了一下数目后继续照本宣科,“一旦缴纳后,若以私人理由要求退费的话本处概不受理。如果因故中途退赛,交通费、医疗费、饭店住宿费及伙食费都由主办方支出。比赛正式开始前,选手可以暂住在沙滩上的帐篷里,两天后的上午十点,不论发生任何天候状况或自然灾害,比赛都将准时开始,若您认为可以接受的话,就请在这里签名。”
凡妮莎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很快拿起钢笔吸足了墨水在登记表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比赛开始的当天,我们将会撷取骑手的指纹和马的鼻纹。根据比赛规则,一旦登记过后,骑手及马匹就不可再有所更动,否则将视为犯规出局。这是选手证及您的背号牌B-777,还有参加比赛的纪念币及胸章。对了,还有比赛的章程和规则。”办事员将一本小册子与上述所有东西一起,递给了凡妮莎。
“最后,大赛虽然不限制国籍,但为了提升转播的可看性,如果您愿意说出自己来自哪个国家的话——”
“我是苏格兰人。”凡妮莎说道,然后她就看到办事员在她的登记表上的国籍那栏里填上了英国的字样,“等等,我不是英国人,你不能写苏格兰王国吗?”
“苏格兰不是王国,小姐。”办事员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于是凡妮莎只能失望地看着办事员吹了吹她登记表上的墨水,放到了旁边厚厚的一摞纸堆上,结束了她的登记报名。
“早知道还不如说自己是法国人呢。”凡妮莎在心中道。作为一个苏格兰人,凡妮莎相当讨厌别人称她为英国人。
在牵着Diana走出报名处以后,那个棕发男人已经不见了,想来矛盾应该是已经被摆平了。凡妮莎把手头的东西都放进了背包,然后翻起了办事员给她的那本小册子。封面上的图案是玫瑰花……美国的国花正簇拥着SteelBallRun大赛的标志,安静地绽放着,凡妮莎草草看了几眼,就将它一起放进了背包里,准备安定下来以后再仔细阅读。
接着,凡妮莎牵起了Diana的缰绳,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喃喃道,“现在该去睡哪间帐篷呢?”
冒火的帐篷已经被工作人员处理掉了。
现在她必须要选出其中一间,来渡过独自踏上美洲大陆以后的第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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