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与风

彩虹与风

彩虹与风

【一】

早上被闹钟吵醒,我看了一眼大呼糟糕,飞一样地半踩着鞋子冲出宿舍,直奔旁边的男生宿舍,一边理着鞋子一边踉踉跄跄往楼梯上跑。

三楼,等电梯的话根本来不及。

我不顾走廊上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生的惊异眼神,径直跑到右手边第二间房间前,运足全身力气拍门。

“喂三木起床了起床了!”

“今天是公演前最后一次排练了系主任要来看的!被她抓到你就死定了啊!”

“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好吧这是演习!但你也得来呀翘了那么多次最后一次总得去吧!”

“你不会还没看谱吧!你上次答应我要练的你不会又拿去盖方便面了吧!”

估计快把整层楼的男生都快吵醒时,门悠悠地开了,三木按着脖子,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这次是什么?”

“乐团圣诞公演前的彩排,‘大口马牙’要来。”我一边催他洗漱,一边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勉强能看的衣服塞给他,然后目瞪口呆地发现琴箱里几册打印纸,小提琴不翼而飞,我吓得差点魂都飞了,就差掐着他脖子大吼,“琴呢?哪儿去了?”

三木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慢回想了一会,然后从衣柜里堆积如山的衣物里刨出了一把小提琴。

我吁了口气,连忙赶他穿戴洗漱,趁此期间跑到超市买了两份吞拿鱼三明治和抹茶红豆,一边冷一边热地提在手里,走到一半就看见三木背着小提琴站在路边。

路上我们俩解决了吞拿鱼三明治,刚吃完就到了排练厅。我一看表,8点差五分。稍一侧头,视力不佳的眼睛才看清他头上翘着两根呆毛。

“喂,头发翘了。”

“唔?”

我掏出一管喷雾往他头发上一喷,又踮起脚用手按了按,这才服服帖帖。

三木手指一翻,取走喷雾,看了一眼就皱眉头,“莴苣黄瓜保湿化妆水?”又一扬眉笑起来,“你也用化妆品?”

“……你管我!!”我飞手夺回喷雾,把奶茶往他怀里一塞,从台阶上一路跑下去。

蹬蹬蹬跑到一楼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迎面遇到楼层管理员眯眼笑着,“小姑娘慢点,又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摆摆手,“不是啦。”

不知道自己否定的是哪个部分,是“又”、“吵架”还是“男朋友”。

【二】

周五起了个大早上课,拉了几首加维尼埃的练习曲,被老师挑出好几个错。

课上没为难我,私下里她语气严厉,“你今天在急躁什么,虽然这首比较难,但你许多音节都没有拉,还有转音也不够流利,弦都涩了,我真的很怀疑你有没有下功夫练。”

我不出话来,只觉得抱歉。

“今天先这样吧,你下去好好练,我下次再考考这首。”

又在琴房练了好一会儿,还是怎么反复都不顺手,反而越练越烦躁,像被困在陷阱的野鹿,怎么也找不到逃出生天的办法。

我索性随手把弓放在谱架上,出去散步。路上看到三木的比赛获奖的消息,意料之中的结果,布告栏里的用加粗加红的字喜气洋洋。顺着三木的名字往下看,居然还有一个交换生。

回来时顺手捎了杯抹茶拿铁,开琴房门时被吓了一跳。

一个男生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见我进来马上站起:“抱歉,我在这里看到这本琴谱,我找了很久都没有买到,一时激动就拿起来看,没想到摔坏了你的弓。”

摔坏了弓尖上装饰的玳瑁,试了试音,果然因为马毛已经松弛,拉出来的声音跟锯木头差不多。

想到两个月之后的专业考试,我暗自拧眉。

男生从容不迫地从兜里掏出张纸,刷刷几笔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修理费我来承担,我叫林镜,是罗彻斯特的交换生,主修作曲,跟你一起上过几节选修课。你叫沙茶吧?”

“是……你怎么知道?”

“今天去男生宿舍砸门的是你吧?”

“我……”难道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你跟阿森认识,阿森认识的女生可不多,小提琴系的沙茶是一个。”

哦,阿森,三木还叫阿森,我一直叫他三木,真名都快忘了。

“你也认识阿森?”

“当然了。我住他隔壁。”

“哦……”

“对了,那本乐谱能借我看几天吗?”

“呃,好。”

“那谢了,拜拜。”

实在搞不懂事情为什么发展这一步,我尴尬地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既然琴弓摔了,没法再练琴,不如休息。

很早以前,乐理老师就对我说:“你有天生的精准敏锐的乐感,但是演奏的灵动表达你却不擅长,最适合你的其实是作曲。”他劝我把作曲的辅修改为主修,当时拒绝了。

我在草地滚了几滚思考未来,胸口闷得快要发胀了。

迟钝的大脑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咔嚓”一声,又一声“呃”,最后是更大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堆东西落在草地里。

我就是再怎么想弱化存在感,此刻也不得不睁眼看了一眼,三木正捂着额头站起,地上是耳机、书、手机。

“你怎么在这里?”

“我睡觉睡得好好的,某人突然出现像土拨鼠一样滚来滚去,我能不醒吗。”

我咬了咬牙,决定不跟他计较。

“你也翘课了啊,”三木捡起书,“好学生也会翘课。奖学金怎么办。”

“不劳你操心,我翘课再多都不比你挑着上的课多。”

“有辅修的大神怎么跟我们凡人比,乖。”

“真令人羡慕啊。”

“唔,是说在树上睡觉的独特技能吗,嗯,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这个,是说你好像生活在真空地带一样,完全没有烦恼,我行我素。”

“其实也不是没有烦恼的。”三木在我身边坐下来,“比如说家里住进了新成员觉得有些不适应,比如说因为上次的比赛收到一些offer不知道该回哪一个,比如说每次想装着忘了就不去干某件事但是某人非得提醒我去。”

“哦,说到这个,下周是正式演出了,你不要像上次一样连时间都忘了啊。还有你这学期要补修一门体育课,我刚刚帮你去体育部那里把你加入补修名单了,记得去上课。你的网球拍我放在你们宿舍楼下了记得找阿姨拿。”

“你还真是……说你什么好呢。”

“叫我雷锋。”

“还是叫你小叮当好了。”

突然亲昵的语气,我有些无所适从,岔开话题问道,“你认识林镜吗?”

三木诧异地抬起眼看我一眼,“认识,怎么了?”

“没什么……以前没听你提过。他是罗切斯特的,上次的比赛他也去了。看样子也是华裔,为什么要交换回来?”

“也许是家里的问题吧。”三木没有多说,点了点我手里的耳机,“在听什么歌?”

“喏。”我分给他一只耳机。五月天的《知足》。

“流行乐?”

“嗯,古典乐听多了发闷。”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够

“这歌词真奇怪。”

“哪里怪了?说的是如果爱上一个可望而永不可即的人,该怎么……”我止住口,继续说下去,未免把心事暴露得太明显。

“如果爱上彩虹,就变成风。”三木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把耳机递还给我,“就这么简单。”

我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三木已经拿着书施施然走了。

我也回宿舍,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原路返回后,果然,白色的手机正惨兮兮地趴在地上对我sayhi。

【三】

回到宿舍后,我对着灯光看那只白色手机,三木的手机很新,也许是刚换的,也许不经常用。锁屏是雷诺阿的画,氤氲着朦胧的白色和紫色,非常温暖动人。一闪一闪的滑动来解锁非常有吸引力。

什么样的关系,可以私自划开一个人的手机?

我正在犹豫,舍友小丝突然凑过来,“哟,换手机啦?”

我收拾好情绪,说:“是三木的。”

“怎么在你这里?”

“嗯,捡到的。”

“哈,这都行?那赶紧趁此机会打开看看。”

“不好吧?”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那么好。”小丝对我眨了眨眼,“小提琴系有名的金童玉女,你擅长稳健精准的演奏,他却剑走偏锋,风格奇特,刚好的天生一对。两个人相处也很有爱,总有种看伦-理剧的感觉。”

金童玉女姑且不去谈,但是,“伦-理剧?!”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你像妈妈在照顾学龄前儿童一样,不是兄妹相恋啦!”

“……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四】

琴弓被摔坏,如今拖到了周末,再懒我也得去次琴行。

抵达熟悉的宿舍门前,正想敲门,又有点犹豫。我正在斟酌该怎么跟三木说的时候,楼下台阶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跟我打了个招呼,“早,沙茶。”

“你好。”

“找我还是找阿森?”

我刚想脱口而出找三木,但接下去想就觉得不对,他要是接着问我找阿森干嘛,那么面对这么一个承诺要负责的肇事者面前,我该怎么回答?

“找阿森?”见我没回答,他又补充问了一遍。

“嗯。”

“这么紧张,难道是告白?”

喂喂,我跟你很熟吗?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然后门就开了,三木倚着门,还是那副经典造型,只不过看上去有比平时更严重的起床气。

我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就醒了?”

“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阿森,早。”林镜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

我有些奇怪,阿森从来不是喜欢寒暄的人,能这么自然地回一句,说明他们关系不错。

林镜接着道:“对了,我之前不是问你借那本加维尼埃的乐谱吗,不用给我了,我已经跟沙茶借好了。”

三木闻言看了我一眼,“她的那本就是我的。”

我尴尬地要死,“……那天顺便。呃,不是,有点复杂……”

林镜说:“我去琴房转了一圈,偶然看见了那本谱子,拿起来看不小心摔坏了她的弓。”说到这儿,他转头对着我,“对了,弓修好了吗?”

“没有……”

“我陪你去吧。”

“我可以陪你去。”

怎么会、到底是如何演变到眼下的局面。三木手插在兜里,漫不经心地走路,林镜跟他并行,两人身高相仿,步态并不一致,但总是莫名有种相似感,中间是我。

我把弓拿出来给老板看,他细细端详了下然后拧起了眉头。

“小姐,这把弓怕是很难修好了。”

“这么严重?”

“你这把弓一看就是专业人士的,上面镶嵌的玳瑁不只是装饰作用,也起到固音的作用,原本制作这把琴弓的手艺就很好,我再补音色肯定不如从前,肯定会有瑕疵。”

林镜诚恳道,“对不起,我想不到会这么严重。早知道当时我就小心一些好了。”

“那您这里还有其他弓卖吗?”

“有倒是有,但是从这位小姐的弓跟琴是配套的,制作工艺很好,我们这里现有的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前几天刚刚卖出去了,剩下的单独的弓品质都不够,如果小姐急用的话可以先买一把普通的。”

“普通的我怕没法应付专业考试呢。”

“也是……您看这样,我们这边有一个老师傅,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帮您做一支。”

一直没发声的三木问,“如果从现在开始做要多久?”

“一个月应该够了。”

三木沉吟了会儿,转头对我说,“没办法了,等这边做完之前,先用普通的弓代替吧。”

“嗯好吧。”我点头,对老板嘱咐了一句,“那麻烦您快点了。”

林镜作为肇事者当仁不让地付了钱。拿着琴弓,我却并不怎么开心,不是因为买不到最好的,而是先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骤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烦闷。

大概是,愧疚于想要逃离小提琴。

逃离那段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距离。

林镜若有所觉,问我,“没买到好的不开心?”

“没有。”

林镜说“这样明明就是不开心了。”转头问三木,“怎么办?我可是肇事者,得想个办法赔罪。”

三木说:“请她吃甜的。”

林镜爽快接口,“那去吃布歌吧,我请客。”

我马上振奋起来,“好呀好呀!”

三木笑着说:“这么爱吃甜我看以后好骗的很。”

三个人排了长长的队才买到,付钱的时候出现了困难,林镜正要去拿钱包,三木走上前,淡淡地说,“我来吧,反正都是一……”林镜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三木也止了口。我拿着布丁有些不知所措。所幸很快他们都恢复正常,一人举着一个出来,林镜手里还拎着外带的袋子。

我嘲笑他,“你还要吃啊?”

“给你带的。”

“胡说我哪有那么能吃。”

林镜失笑,“那你说阿森好了,反正是他付的钱。”

我泄气了,偷眼看三木噙着笑意把一勺抹茶色放到嘴里,眼角立马舒展开来,像只嗜甜的猫。

后来顺便去了趟超市,添置生活用品,除了比较轻的纸巾类由我自己拎着,其余都归了林镜。三木悠闲地走在最前面,林镜在中间,我因为穿了双格外磨脚的高跟鞋而落在最后。

我找了个路边的小花坛坐下来,往前望去,三木远远地走在前面,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掉队。林镜转身没发现我,四下找了找,看见我便跑了回来。

林镜问:“扭伤了?没事吧?”

“没有,只是鞋子好像有些小,很磨脚。”

林镜低头看了看,从我买的日用品里掏出一盒创口贴来,撕开包装,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没破。”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生啊。”林镜俯身握住我晾在外面的脚踝,把一枚创口贴帖在后跟,“这样贴了之后再穿鞋就不会疼了。”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妈啊,她爱漂亮,喜欢穿高跟鞋,可是鞋跟那里老是磨脚,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给她贴创可贴。”

“你真有孝心啊。”

“没有办法……不然没有人爱她。”

“什么?”

“所以我会经常想,被一个人爱是什么感觉呢?一个本来该拥有同样爱的人却没有人爱他,他该怎么办?”林镜顿了顿,看了眼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转开话题问我,“还走得动吗?”

“可以。”

“那走吧。”林镜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有些犹豫,还是握住他的手站起身,“三木呢?”

“可能先走了。”林镜不甚在意道,“他经常这样吧?”

“什么?”

“不顾身后的你,大步向前,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你的眼神,每次都在寻找他。”

【五】

之后几天我都闷在宿舍看电影,结尾时,高桥七美站在昨日的天台上,听见喊着她名字的从她的回忆里奔来的17岁少年。前一秒她还在思念他,下一秒他就出现,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电影差不多结束,小丝推开了宿舍门:“姐姐你都窝了好几天了快醒醒吧,今天是圣诞节,你家三木有演出,不去看看呀?”

“不是我家的。”我摇摇头,合上笔记本。

拼命地想要追上那段距离,追得脚都疼了,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像高中时他轻而易举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大学录取那样,像他被系主任钦点进入学校最顶尖的管弦乐团时,我总是在仰望,他从没回过头。我伤心他从未回头,更伤心自己总在仰望。

有时候觉得就这样当个小跟班也没有什么,有时候又会贪心地不满足,可每次,想象到他会有什么表情就只得掐断,那根本是无法去想象的事。

小丝拽拽我袖子,“怎么了?”

“没有。”

“去听公演吧,好歹你也算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嗯,叫他起床的心血。”

维瓦尔第的《春》的第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上咬下一口布朗尼蛋糕,被可可粉和奶脂浸润着的饱满香甜,从舌尖慢慢融化,如同席上的音乐正逐渐引领着草木芳华从冰雪世界里醒来。

平时三木很会耍小聪明,没有自己的部分就会偷懒摸鱼,即便是正式演出都不例外。可很不幸,这首曲子几乎全篇贯穿了小提琴,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夹杂着大量乐器同时演奏,层层叠叠应接不暇,繁复又华丽,像要把春天就完结在这一刻。

三木难得认真的眼神逼人地清亮,一个音没错地拉了下来,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是第二次拉,最后一个收音的姿势时,我听见胸膛里心脏终于静止下来的声音。

全场起立鼓掌持续了几分钟之久,我看见三木谦恭地敬礼。

小丝感叹,“他真是个天才。”

我笑,“不,其实是个怪胎。”

帷幕渐渐合上,掌声也逐渐停止,我收拾东西想去后台看看,可是幕布又再度拉开,在逐渐暗下来的灯光里,一段视频投影到白布上。我正纳闷还有什么加演节目,却在视频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学校标志性的大门下,神色严肃的保安说:“音乐学院小提琴系的沙茶同学,这是作曲系的林镜送给你的。”

晨曦里,满脸笑意的女生对着镜头:“有一次他跟你一起上音乐鉴赏课,你上课睡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老师让你介绍一下《陪我度过漫漫长夜》,你迷瞪瞪地站起来说别名为困。”

自习室的一角,戴着眼镜的男生一本正经:“后来他总见到你,上选修课的时候,你总是踩着铃声来,他不知道是坐在第一排好还是最后一排好,因为那取决你的早餐,第一排是三明治,最后一排是苹果。后来他就坐在第一排拿着三明治看你啃着苹果走到最后一排,坐在最后一排拿着苹果看你偷偷吃三明治。”

路过的高中女生还挽着同伴的手:“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永远三明治苹果苹果三明治地错过下去。至少,还是要借这么多人的口告诉你。”

盘膝坐在地毯上的男生神色疏淡:“要说‘我喜欢你’的话就说——你喜欢吃棉花糖吗?我请你吃烤棉花糖吧。”

那一刻,我心凉到底。镜头里的人,短发因为常年不理变成齐眉的长度,眼睛永远睡不饱,整个人落拓又随意,随意搭在腿上的一双手极具艺术家气质。

三木。

前一秒她还在思念他,下一秒他就出现,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

【六】

高三的圣诞节,是个周四,学校也没有义务放假。一整天,教室都泡在一种浮躁又兴奋的气息中,上课也没有心思。晚上上自习课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雪,从第一个人转头看见开始,一阵骚动就蔓延到整个教室。

我往后靠,装作不经意地对后面的人说:“喂,下雪了。”

“噢。”余光里只能看见他撑起下巴的漂亮的手肘。

“下雪了就好想吃甜的啊。”

“不下雪你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吃甜的。”

原本提议出去吃布丁的希望立马烟消云散,我乖乖坐直,全身灌注对付文化课。等我终于搞定那些解析几何和诗词鉴赏,从作业里抬起头时天已经全黑了。教室里人走了大半,三木也不见踪影,被室内灯光映照着的雪花白得发亮。

走出教学楼,雪声势不算浩大地默默落着,我习惯性地抄小道回宿舍,路上却有一个火光明明灭灭。我汗毛一悚,定住脚步。

火霎时灭了,远处座椅上一个人影站起来,我这才看清是三木。

“你来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火。”

三木沉默了,然后啪地一声,一簇火苗点燃,照亮他半边轮廓,被暖光细细勾勒的鼻子高挺,“打火机而已。”

我心漏跳了一拍,“你在等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三木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会偷懒抄小道”,他拿出一个酒精灯点燃。

我轻声嘀咕:“干什么啊小心玩火……”后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他已经变魔术般掏出一包棉花糖,拿签子串起来放到灯上慢慢烤。

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此刻被烧融微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棉花糖吗。

三木把签子递给我,脸转过一个角度,我看到他额发上落着雪花,吸吸鼻子,“哈哈直接吃就好了嘛干嘛还要烤一遍。”

“大雪天你不觉得热的更舒服吗。”

的确,烤的外焦里嫩,咬下去齿间都是软滑芳香,热乎乎地让人停不下来。

“是哦,话说酒精灯你哪儿来的?”

“买的。”

“骗人。”

“真的,某人当时不是摔碎了一只,我帮她跟器材管理库的老师说的时候,顺手多买了一只。”

“……我错了。”

“跟我道歉干什么,我又不是那只酒精灯。也不是之前被某人一口气吹得**的所有酒精灯。”

“……那棉花糖呢?”

“这个……”三木的表情变得微微有点尴尬,“我不想说。”

“是不是哪个班的女生送给你的啊?”

“……”

“还真的是?!”我气得差点把签子掰断。

“不是了,这个本来是要送人的。”

“……那你全部拿去送人好了!!讨厌!还给我吃干嘛!”我没克制住,声音在凄厉的雪夜听起来有些吓人,果然,那边教导主任的声音已经响起来,“谁在那边点火?”

三木反应奇快,迅速起身盖灭酒精灯,草草收拾了下残局,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教导主任的声音还跟在身后:“我看见你了!不想被我抓到记过现在就出来!”

我吓了一跳,刚想回头却克制住了,三木却根本不理,抓着我快,我被带得也忘记了刚才的心绪,只顾着一头往前跑,轻捷的雪花擦过我的眉梢,眼角,最后落在我和三木交握的手的缝隙里,融化在不知道谁的温度中。

三木带我躲进不远处的理工楼台阶后,气喘吁吁地等着教导主任的脚步声过来,停了一阵又离开了。

三木松开我的手,往外望了望,“好了。他走了。”

我吁了口气。

“你呀,可真是酒精灯杀手。”三木笑着,给我看手里的酒精灯,里面的液体只剩下一小层。

“谁让你……”我只说了三个字就底气不足。

“棉花糖是我姑妈给我的,她明天没空去幼儿园,就让我去接堂妹,说让我拿这个哄她。”三木说到后来,语气里有了笑意,“便宜你了。”

我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喏。”递过来一串还微微发温的棉花糖。

“别以为这个就能讨好我了。”我哼一声,心里已经是要越过界的满溢的一池温温的水。

“那某人还吃得这么香?”

“……”

“看你吃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棉花糖是诱拐儿童杀人放火越货告白居家旅行的必备利器啊。”

“你说谁是儿童?!”

三木被我吓了一跳,沉默了一会儿,转瞬又笑了起来,“我堂妹,我堂妹,行了呗……哎你别都吃完了,不然我明天怎么办?”

在人潮拥挤的起哄声里,我却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明明是雪夜,他的笑容却舒服温暖得好似夏天的第一缕风,那么遥远又触不可及。

【七】

睡梦中被铃声吵醒,起初以为是闹钟没有多管,懒懒地蜷在被子里不想动,可手机似乎要至死方休似的震动着,我实在没可奈何爬起来一看,睡意却飞了大半,是林镜。

我想按挂断,犹豫了下却点上绿色的键:“喂……”

“果然还在睡啊,还好我打了电话。”

“……什么?”混沌的思绪还没理出头绪。

“一起去京郊滑雪记得吗?快起床啦,小懒猪。”

我被这个称呼一下子打回现实,想起三天前的圣诞节,林镜在人潮热闹的起哄声里从乐团众人里走出来,端着一盘淋了巧克力酱的烤棉花糖,走到我面前。

我愣愣地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说,“你居然也是乐团的。”

“我辅修小提琴,就像你辅修作曲一样。怎么样,是不是很般配?”

“……”

“你每次只送了阿森来就走,当然不会注意到。”

“……”

“你总是只看到阿森,可是他看过你吗?你目送他进场时,你递给他抹茶红豆时,你跟在他身后提着东西伤了脚时,他回头看过你吗?大家都说你们很般配,可是我不这么认为。他配不上你。”

“……不要说了。”

“跟我在一起吧,沙茶。”

“喂?听得到吗?”

我回神道,“那你等我一下,二十分钟吧,你在哪儿?”

“东门。”

事实上,我只用了十分钟就收拾完毕,还顺便带了三明治。林镜却拎着双份等着我。我把自己买的那一份藏到身后,他却已经看到:“刚忘了跟你说我给你带了早餐。”

“对不起啊,我吃两份也可以的。”

“没关系。”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给我打开车门,“你以后会习惯的。”

车厢里温暖的空气霎时涌来,让人不知所措。

一月份正是滑雪高峰期,换好衣服出来,山上人已经很多了,很难施展开拳脚。我兴致也不高,滑了几个来回就撤下滑雪板坐在一边等着林镜。

我把手□□口袋,却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是三木的手机。那天捡到之后我随手放进了冲锋衣的口袋里。

这几天来,我不见他,不跟任何人提起他,也不再打电话催他要做什么事,可是满脑子都是那天的视频里他对着镜头的样子,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每重复一次我都像跌进深渊。

我点开手机,屏幕上是几条短信,一条一条看过去,等到最后一条,我背脊僵住了。

雪光刺眼,才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内容,背后突然一阵大力袭来。阳光、人群、雪坡,天地整个的倒过来,惊呼声被割成碎片卷进耳朵,直到感受到全身传来疼痛时,我才明白我被后面滑雪跌倒的人带着摔下了山坡。

“12月25日来自林镜:我赢了。”

【八】

轻微脑震荡。脚打了石膏。左手缝了八针。所幸没有伤害到神经。手术过后沉睡醒来的早晨,发着低烧,却闻到窗外醇质的腊梅香。

林镜坐在一边削苹果,手法熟练,一层薄薄的红色从刀片里不断落下,见到我醒来,眼神一亮,“你醒了?”顺手帮我把枕头扶起,一边絮絮叨叨,“你可醒了。不醒我都怕你伤得比检测出来的结果更严重。哎,你说我是不是你的灾星啊,先是把你的弓摔坏了,去琴行的时候又伤了脚,这次叫你去滑雪伤得更严重。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向沙茶同学致以最崇高的歉……”

“‘我赢了’是什么意思?”

他忙前忙后的手倏地顿住。

“三木的手机在我这里。”

“你是三木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视频里面,三木的那段明显是在他家里拍的,他不会随便让同学进家里的。你是交换生,三木的父亲早年在美国发展,后来才回中国。三木家的事,我大概是知道一些的。再加上你们之前的对话,应该只有这个原因了。”

“……”

“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心理,但我只想说,不用这么辛苦,我对三木来说并不算什么。现在闹剧可以到此为止,我们分手吧。”

林镜的神色几经变化,听到最后一句时笑了一声,说:“你知道我最初注意到你是什么时候吗,不是什么三明治苹果苹果三明治,是今年十一月你送阿森去参加比赛,我也在,那时北京已经已经有些冷了,他上场前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你,你就很自然地从兜里摸出一个小鸭子的暖宝宝递给他,那时你那么宠溺的眼神我真的永远也忘不了。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美国,他在中国,有爱他的父亲和母亲,我母亲却在美国郁郁寡欢,这些都没什么,我早习惯了。正好学校有机会,我就想回中国来看看,父亲也知道了,坚持要我到家里住。阿森有的,我都有了,父亲,家,可后来我才发现,他还有一个你。这么不公平,这么的不公平。我的确是不怀好意地接近你,可是后来我拍表白视频的时候,真的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拉着给他们讲了一遍我怎么喜欢上你的,他们才可以那么流畅地复述出来,讲了那么多遍好似都成了真。给阿森拍的时候是我问他如果要跟你一个女孩表白该怎么办,后来剪成视频,配上那首《陪你度过漫漫长夜》,联系当天公演的负责人,我真的觉得很值得,我是真的……”

“你走吧。”我把被子一下拉到头顶,牵动了手上的痛处,疼得穿心。

出院那天,是雨杂雪的天气,小丝扶着我回宿舍,路上遇到三木。他没打伞,一根杆似的立在路边,头发像那年一样落着雪花。可这一次,是半融化的雪花。我跟小丝摆摆手让她先回去,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进他。

“收到茱莉亚音乐学院的offer了?”

“嗯,你怎么知道。”

“学校的广播台布告栏全部都是林森同学全奖录取的消息,回来马上就知道了。”

“对不起,没有早一点告诉你。”

“不用道歉。我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你站在那里,如果我不走过去,你永远不会走近我,只要我不问,你就永远不会主动告诉我什么。”

三木皱起眉毛,“你这么说我,那你呢?”

我受伤的脚轻轻点地,抿着唇没有回答,只觉得心中有说不清楚的酸楚。

三木递过来一个盒子,木质圆润的肌理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里面是一把琴弓,“前几天刚好路过,已经做好了,就顺手帮你带了回来。”

我没说谢谢,只摇了摇头:“我要转系了。”

嫌弃毫无进步的自己,又执拗地不肯放手,作困兽之斗。可以到此为止了。

唯一支撑我走到今天的理由,既然消失了,那么这个今天也可以消失。

三木轻声笑了一下,声音渺远,“如果你觉得用不到了,扔掉也好。”

【九】

我成了作曲系章教授的指导学生,在教务处交转系表格时她主动唤我过去。章教授在外也是享誉颇盛的作曲家,岁月留下的鱼尾纹都是温柔与睿智的痕迹。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把新写好的给乐团做毕业演出的曲子交给她,她给我泡了一杯明前龙井,然后戴上老花镜静静地看。

我转头望窗外,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小阑红芍药,已抽簪。

心在一刻浮浮沉沉,却静得出奇。

老师从谱子里抬起头,“我之前跟你说的你都修改得很好,领悟力不错,你就顺便送去乐团吧。”

我点头,从老师家出来,正想坐地铁回去,才突然发现这附近有上次跟三木和林镜一起来的琴行。林镜是一个学期的短期交换,现在已经回美国,他走的那天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对不起。

我凭着记忆找到那家店,信步走进去,老板招呼道:“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摆摆手,“随便看看,您这里有单独的琴弓卖吗?”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要买琴弓?去年年末的时候也有一个女生摔坏了琴弓要来找我买,她那把琴难得一见,我这里暂时没有品质那么好的,她只好买了一支普通的走。小姑娘好像学期末有考试怕影响成绩,看上去很失望。于是跟她同行的那个男生在我这里学了一个月,给她重新做了一把琴弓,虽然没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学这些木器活居然很有天分,做出来的也可以比得上她原先的那把了,后来还自己做了个盒子,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那个女生那么冒失,酒精灯都能弄坏那么多,当然要再多加个盒子……哎你怎么跑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到达学校礼堂的,我闯进去的时候大家一定都以为我疯了,围巾歪歪斜斜,鞋子的系带耷拉在地上,脸上挂着泪痕,全身还在发抖。被乐团众人簇拥着正在拉琴的男生回过头,时光蹁跹,我好像看见当年那个17岁的少年,随随便便就拉下一段《流浪者之歌》,从此我跟随他的脚步,把业余等级考到专业,从高中到大学。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以前我不懂,一定要陪在一个人身边,紧随他的脚步,并肩齐立才是称作登对。后来发现,放弃不属于自己的,一颗不焦不躁的心,看清自己也看得清未来,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如果爱上一道彩虹,就变成一道风吧。

【十】

“你不是已经要去茱莉亚了也退了乐团了怎么还在这里招人嫌呢?”

“被拖着当指导。”

“你不是在别人的告白视频里帮别人告白了怎么还在这里招人嫌呢?”

“同上。”

我气得都要打他了,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掉,一抽一噎地揪着他的风衣领口,正在呜咽的时候,肩膀却被缓缓环住,熨烫的温度贴在脸颊。

“刚才说的不算。关于第一个问题,当然是因为我问过章教授,你今天会来送谱子。关于第二个问题,我当时不知情,后来他放视频时我不在,回学校才知道,你出事之后林镜被我揍得很惨,不过后来我们冰释前嫌,关系反而更好了。还有最后一句话我想说。”

“什么?”

“未来我不会再找任何借口,找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离开你了。”

“所以?”

“所以,章教授也是茱莉亚的客座教授,有她的推荐信你有很大可能进去,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现在就开始准备申请的事了。”

“谁说我要去茱莉亚了?”

“这首曲子说的。”他把我手中已经被我揉捏的不成样子的纸袋拿在手里,信誓旦旦。

上面的标题是:《彩虹与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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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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