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腊日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
苗堡村有在腊八正午祭祖先神灵的风俗,阮祠微五更天就早早开始起床洗漱,先把小院仔仔细细打扫了一番,又重新给炉子填了把薪柴,为高珩烙了几张面饼,收拾收拾就差不多快到正午了。临出门前她在腰带上系了条红绳,和高珩知会一声后便神清气爽地迈出竹篱笆门,一路慢悠悠往村西榕公那儿晃去。
今天难得天公作美,一扫连日的阴霾,阳光和煦遍洒人间,连整个冬天都蔫巴巴的小麻雀们也难得欢腾起来,纷纷飞落到榕公粗壮的枝杈上,吱吱喳喳好不热闹。
阮祠微到达时九叔公正带领村中五大氏族的族长和嫡系子弟们对榕公上香叩拜,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前来瞧热闹的四大寨的村民们,离人群不远处搭了一个巨大的竹棚,下方架着几口巨锅,随着几个妇人的搅拌不断升腾出袅袅云烟,谷物的浓香钻入众人的鼻腔,引得馋嘴小儿不断踮脚唆着肉肉的手指频频观望。
阮祠微第一眼就看见那个馋的直流口水的小豆丁,心中好笑,忍不住悄悄走到他身后,抬手轻轻“啪”的一声拍了拍他光溜溜的小秃脑瓜。
“小毛头,口水都快淌成河了!”
“啊!”小豆丁被她吓了一大跳,小手摸了摸被突袭的后脑勺儿,呆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急忙抬起袖子擦擦口水。
“瞧你馋成这幅模样,用不用你阮大哥哥帮你要一碗?”阮祠微一脸笑眯眯,态度可亲。
小豆丁仰过头盯着她那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俏脸又呆愣了一刻,一时竟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对着大锅流口水正被此人抓了个现行。
阮祠微瞧着他这幅傻的可爱的小样子十分有趣,脑中回忆了一下却并不记得在村中见过这么个好玩儿的孩子,便开口问道:“小毛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
“我不叫‘小毛头’,我叫小椿子!我阿爹是南庄寨寨主张德强!你、你叫什么名字,又是谁家的?”小椿子回过神来,肉肉的小手往腰上一掐神气活现地反问道。
“哦?原来是小椿子大人,久仰大名!”阮祠微眼珠一转,南庄寨寨主张德强,不就是上次和张大锤一块儿上山的那个张仿的亲爹嘛,南庄寨张家是苗堡村的第一大户,整个村子除了九叔公就属他地位最高,下面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这个小椿子应该就是他四年前刚得的幼子了,听说因为被外面来的算命瞎子算出是童子命,便一直养在家中很少外出。李大锤是张仿的亲表兄,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话说自从那夜之后自己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张仿了,对于这个人她远比苏莲房了解,也基本清楚那件事他并没有亲自参与,多有可能是顾及情谊没能阻止罢了。
小椿子的小脑瓜可想不到不过一瞬人家连他全家都顺了一遍,被一句“小椿子大人”捧得飘飘然,只觉自己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连不认识的人都听说过自己的“威名”,也没发现人家根本就没回答他的问题。
“敢问小椿子大人,不知令兄张仿今日在否?”阮祠微故意逗弄他。
可怜的小椿子在四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人这么“庄重无比”地和他说话,小心脏激动地扑扑乱跳,对阮祠微的印象上升到一个从未所有的高度。
“嗯……嘛……这个……自然是在的……”小椿子努力回忆着阿爹的语气,像模像样地模仿道。
“这样啊,那我先去找令兄商讨大事,就不打扰小椿子大人‘忘粥兴叹‘了。”阮祠微说罢抬脚装作欲假意离去。
“哎、哎!你别走啊!我二哥忙着呢才没空理你,你有什么大事找我商量也行……”小椿子见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崇拜者”这么快就要转投二哥的怀抱,顿时着了急。
“小弟,你在跟谁说话呢?”一个好奇的声音突然从人群里传出,随即拱出一个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的脑袋,正是张仿。
小椿子胖嘟嘟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却又不得不悻悻老老实实回答道:“二哥,我在和……和……”
诶?那谁来着?
“张仿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阮祠微摆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及时解了小椿子的围,顺便抛给他一个“别担心,我的心永远是你的”的眼神。
可惜小椿子未能领会这个眼神的含义,他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崇拜者”似乎对二哥笑得比对自己更灿烂,心中不禁有些吃味,本就因不高兴撅起的小嘴这下都快能挂秤砣了。
张仿刚随同父亲和其他年满十五岁的兄弟们祭祀完榕公,他素来疼爱这个可爱的弟弟,今天特意得到父亲允许将他一起带出来玩耍,本想让他多接触接触外人交上几个朋友,却万万没想到这一撞就撞上了他第二不想见到的人——阮祠微,至于第一那自然就是苏莲房了。
这段时间阮祠微和苏莲房走得很近,并没有刻意避开谁,他不清楚阮祠微对当初那件事究竟知道多少,眼下既然无从逃避,索性便干脆放下顾虑。
“阮兄弟,自上次一别之后确实很久未与你见面了,不知这段日子在忙些什么?”明明是自己故意躲着人家,但他偏偏就能当着他的面把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还能忙些什么,不过家常小事罢了,倒是张仿兄看似面有忧色,难不成最近家中发生了什么难事?”阮祠微也不说破,顺势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呵呵,多谢阮兄弟关心,在下并无他虑。”张仿也见招拆招打着太极。
“哦?是吗?我倒是听说两个月前张仿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有半个月未曾出门,本还以为是身体抱恙,现在看来确实是在下多虑了。”
张仿心下一沉,转而便勉强牵扯出一丝微笑:“村人风言风语,消息藏不过一天,以阮兄弟才智定能猜出一二,又何必再揭张某伤疤。”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气氛当下变得有些凝重,与周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小椿子竖着耳朵在一旁听两人谈话却听得一头雾水。
“张仿,”阮祠微想到李大锤最后的遭遇心中暗叹,“苏莲房并无意怪罪于你。”
他果然知晓!
张仿的心思转得飞快,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便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想法,先把小椿子哄回父亲身边,回过身来将目光投射到那个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诉说的俊美少年身上。
张仿自认为一向懂得观察人心,他为人谨慎、做事细致,处事比一般同龄人都要老成稳重,也因此深得父亲喜爱,对他极为看重。他也不同于村里的其他孩子热衷于拉帮结派、分占领地等搞一些幼稚的小把戏,虽然生长在消息闭塞的边陲小境,但他并不认为这里就是自己的最终归宿,天地之大无有止境,人的成就取决于内心的天地,这是他自幼秉承的信念。因此他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村中的书塾和九叔公的藏书房。
书塾先生是一个双目虽瞎却学识渊博的病弱男子,他对这位先生很是敬仰,凡是他来讲课必然一次不落,笔记也做得极为认真;九叔公也是他所敬仰的人,原因却不在于九叔公身居村子村首,而是九叔公年轻时曾在外闯荡近三十年,见识非凡阅历丰富,对学识也极为看重,每年都会派人以谷内的珍稀特产到外面换取整车整车的书籍,十几年下来,据九叔公自己讲他的藏书足以媲美任何一个诗礼大家。九叔公的书房从来不吝对村人开放,可惜曲高和寡,世世代代在谷中耕耘的村人们几乎意识不到书籍的珍贵,与其花半晌功夫啃几页不知所云的纸张,还不如省出力气下地干活争取多产出一口粮食。在村人眼中,像张仿这样天天钻进九叔公书房一待就是一天的做法无疑让人难以理解,随着时间的推进,双方的思想差距越来越大,张仿也终于尝到了孤寂的滋味,那是一种被排斥在尘世之外的寂寞。
直到他遇上了阮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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